難怪他說什麼火焰秀……這直接說是火山噴發他都信。每一滴雨點落下,火焰便往上竄高一截,恰如地獄真的降臨,業火永恒燃燒,充斥著詭異的美感。
蜘蛛一瞬間全滅了。
連灰都沒留下。
離蛇在火堆裡嘶嘶吐著信子,路迎酒硬是從它沒有表情的蛇臉上看出了滿臉茫然。
更遠處還有更多蜘蛛湧來。
但不管怎麼講,時間足夠他們平安抵達大路了。
路迎酒一手抱著毛團子一手拉著敬閒,拖家帶口地往大路那邊趕。
果然,紅衣服已經率先到了大路上,接著就是阿龍、葉楓、小李和阿梅……
路迎酒趕過去踏上大路時,腳下堅實的觸感分外心安。
他回頭,還有一兩隻蜘蛛僥幸突破了火焰,妄想跟過來,隻是靠近大路時,又仄仄地停住了腳步。
它們不敢出萬明山的範圍。
他們是終於安全了。
雨勢漸漸小了,眾人在路上坐著、躺著,臉上都是一片空白。
也不知多久之後,車隊的鳴笛聲傳來,車燈明亮地刺穿黑暗。
然後才有一人突然笑了起來:“我們、我們逃出來了!!”
他仰頭大聲笑著,笑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山野,直到被火海吞沒。
……
五日後。
月山機場。
路迎酒坐在桌前,吃著敬閒給他愛心便當。
便當一如既往地很豐富,炸豬排分外酥脆,就著香噴噴的咖喱,誰都能一下子吃下三大碗飯。
他一邊吃著,一邊看手機上的消息。
那是阿梅發過來的消息。
自逃離萬明山那天起,她就被安排進了與世家合作的醫院,接受治療。
蛛母被火焰灼燒後,力量大大減少,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她這次才平安逃了出來。
阿梅說:【今天醫生告訴我,情況還不錯,再觀察個半個月就能考慮出院。再之後的事情,葉家人會幫我一起想辦法】
路迎酒回複她:【挺好的,你要注意休息】
【好的,謝謝你。等我出院了,一定來找你登門感謝】
趁著路迎酒回複消息,敬閒把自己飯上的豬排夾了兩大塊給路迎酒。
路迎酒一放下手機,就看見那兩塊全新的豬排,無奈道:“你怎麼又給我夾菜了,我吃不完。”
“你就是要多吃點。”敬閒說,“我總覺得你最近瘦了,肯定是爬山太累了。以後你再想去山裡玩,我給你包個私人小飛機。”
路迎酒一向說不過他,就算是拿出體重記錄給敬閒分析,敬閒估計都能睜眼說瞎話,滿嘴跑火車,總之核心思想就是要多吃他做的飯。
路迎酒就敷衍道:“好好好。”然後又把一塊還回去了。
敬閒就很不滿意,嘴上說著你要小心營養不良要小心低血糖。
路迎酒心想,我都快被你喂得營養過剩了。
不過多虧了敬閒,他一日三餐不規律的問題得到了根本性的杜絕。
等飯吃得差不多了,有個穿白色製服的工作人員過來,彎下腰和他說:“路先生,飛機差不多準備好了。”
“我馬上過去。”路迎酒說。
手機上又是幾條消息,是彆的驅鬼師發來的。
他們這一次在月山療養院鬨得那麼大,甚至還把山給燒了,基本上驅鬼界的人都知道了。
於是,他的朋友們紛紛發消息來問候他,打聽打聽情況。
路迎酒簡單回複了兩句,再一抬頭,眼前的鐵飯盒已經不見了。
他看向敬閒。
敬閒還坐在那呢,手上沒有任何袋子裝著飯盒。
路迎酒就問:“飯盒呢?”
“丟了。”敬閒眼睛都不眨。
“……丟了?”路迎酒說,“怎麼能這麼浪費呢,而且,我也沒見你起身啊。”
敬閒不說話了。
路迎酒覺得不妙,低頭一看,果然看見毛團子在桌下心滿意足地舔著嘴角。
還打了個飽嗝。
路迎酒:“……”
他算是知道飯盒去哪了。
五分鐘後,他們兩人站在了直升機麵前。
同行的兩位驅鬼師,還有直升機的駕駛員都是葉家的人。
他們準備駕駛直升機,去萬明山再看看情況,這次邀請了路迎酒一起。
路迎酒上了直升機,戴好那巨大的防噪音耳罩。
旋翼轉動,嗡嗡聲響傳來,隨後機身輕輕一顫,投身於蔚藍的天空。
一路過去,敬閒往窗外張望。
路迎酒難得看他有這種表現。
他想一想,就明白了,應該是敬閒從沒在如此高空見過人間。
路迎酒便也往窗外看去。
城市在腳下掠過,漸漸到了郊區。
到了萬明山附近,腳下就是一片火燒後的狼藉了。
離蛇的火焰,燃燒到了陰氣徹底散去時,就停下來了。這山林光禿禿的部分還是很大,但這也是在所難免的。
他們飛過炭黑的土地,繞過了幾個山峰,路迎酒終於又看見了月山村和月山療養院。
火勢並沒有蔓延到這裡。
可是村子裡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隻有十幾個驅鬼師成群結隊走著,調查情況,順便確認所有蜘蛛都死亡了。
蛛母被燒卻殆儘時,所有的村民都以蜘蛛的形態死去。又或者說,他們本來也不是真正活著了。
還好,阿梅和葉楓沒事。
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直升機在村子上頭盤旋了幾圈。療養院的外牆依舊潔白到在陽光下發光,村子裡的建築依舊和諧地擠在一起,路迎酒還能看到山湖,看到草坡,看到他們吃過飯的農家樂餐廳。
然而這一切,本就建立在虛偽的假象上。
旋翼轉動,拉高機身,迎著陽光飛向其他山峰。
遠處群山青翠,樹海抽出新枝。
嫩葉舒展在撲麵而來的山風中。
等到來年春天,它們就會守著泥土下的靈魂與秘密,重新枝繁葉茂。
第二天,路迎酒和敬閒回了鷺江市。
他們其實也就離開了一周多,但一路上驚險太多,再看見熟悉的城市,恍若隔世。
路迎酒沒急著回家休息,而是先去了葉楓家。
不論是葉楓還是路迎酒,都沒和彆人提複活的這事情。
實際上,如果他們兩人不說,這事情永遠就不會有人知道了。
葉楓先他們一步回了鷺江,說自己想靜靜。
葉家人看得出他狀態不好,但又不知道真正原因,隻讓他一個表哥過去他家住著,先照顧一下他。這才讓路迎酒稍微放心一點。
但是,他還是要和葉楓好好談一談的。
敬閒把他送到葉楓家樓下。
路迎酒下車時,說:“你就彆上去了。”
敬閒點頭。
毛團子:“嗷嗚!嗷!”
路迎酒剛想關門,又轉身叮囑說:“你可彆給它亂喂東西。”
敬閒:“嗯嗯嗯。”
路迎酒深表懷疑。
他進去小區,上去摁了門鈴。
隔了好一會,才傳來略微拖遝的腳步聲,葉楓給他拉開了門。
幾天不見,葉楓憔悴了不少,頭發亂糟糟的,眼眶底下是濃重的黑眼圈,一看就是根本沒睡好。
路迎酒進屋,在沙發上坐了。
葉楓坐在他對麵,雙手使勁搓了搓臉頰,長籲一口氣。
他說:“我表哥出去辦事情了。”
“嗯。”路迎酒點頭。
屋內一時陷入了寂靜。
等了一會後,葉楓緩緩開口:“我這幾天,一睡著就會開始做夢。”
他苦笑了一下,繼續說:“每次做夢,都夢見了暴雨天和泥石流。我覺得,我應該是慢慢想起來發生過什麼了。”
儘管細節還非常不清晰,但夢中的情節分外清晰。
他夢見了電閃雷鳴,夢見了狂風摧垮樹木,夢見了那些人的驚呼。
夢中,他以年幼的手緊緊拉住了二爺爺。
葉德庸的手很粗糙,也很有力。
直到泥石流從山巔呼嘯而下。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沒有人反應得過來。
再有力的雙手,也抵抗不住災難巨大的力量。再厲害的驅鬼師,也隻是普通的血肉之軀,他們不是鬼神,會生病會受傷也會慢慢老去。
在那個瞬間,他們交握的雙手分開了。
小葉楓和其他三人,轉瞬消失在了泥沙與石塊之中。
再之後,畫麵亦真亦假。
暴雨傾盆而下,葉楓看見葉德庸跪在山腳龐大的砂石前,手和腳上全是鮮血,抱著他嚎啕大哭。
而他雙目緊閉,再也醒不過來了。
葉楓說:“我就在想,如果真正的那個我,已經被燒成骨灰了,那現在的我算是什麼?到底是人還是鬼,還是說,兩邊都不是?”
沒有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
就連路迎酒也不知道,眼前這個被蛛母帶回來的葉楓,究竟是怎麼樣的存在。
他可以很像人,可以偽裝得毫無破綻。
但或許在這幅皮囊之下,有某些深層次的東西,依舊是不一樣的。
葉楓就苦笑了一下:“我就覺得,我當了那麼多年的驅鬼師,簡直是一個笑話。我自己就是被鬼造出來的,自己就是個怪物。”
路迎酒沉默著。
葉楓又說:“我還沒有告訴家裡的任何人……我知道世家的規矩的,要是說出去,他們肯定不會容許我留在家族裡,也不可能繼續當驅鬼師了。他們說不定還會把我當成,取代了真正‘葉楓’的鬼怪。”
到時候,等待他的就不知道是什麼。
單純從族譜除名,或許是最好的結果了。
路迎酒問:“那你打算說出去嗎?”
“我……我沒想好。”葉楓輕輕捏緊了手指,“我還沒有做好麵對一切的準備。”他很輕地笑了笑,“如果你現在就去舉報我,說出真相,我是會感謝你的。畢竟我不敢這麼做。”
“不,”路迎酒搖頭,“我不會這麼乾的。”
葉楓看他:“這才是正確的選擇,你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我確實不知道,”路迎酒說,“但我不在乎。”
他繼續說:“我認識你時是16歲。不管你究竟是什麼,我從一開始認識的就是‘你’。”他坦然承認道,“你要是真覺得,你和死去的‘葉楓’不是一個人,我也沒辦法否決,但我根本不在乎。死人就是死人了,和我相識多年的是現在的你。”
“要是真正的‘葉楓’和你同時站在我麵前,我恐怕也是會傾向你的。”
“而且,錯不在你。”
“你是得利者,但決定權不在你手上,你並不用對死傷者負責。”
葉楓愣了一陣。
然後他露出了一個極其複雜的笑容:“路迎酒啊路迎酒,我沒想到,你也這麼立場不堅定。這要是講出去,你的一世英名可算是毀了。”
路迎酒聳肩:“哪有什麼一世英名,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隻要無愧於心就好。”
他淺淺喝了一口水,又看向葉楓說:“這件事情,如果我們不講就不會有人知道。”
“我是不會主動講出去的,那麼,選擇權就在你手上了。”
“要不然開誠布公,講出去真相,承受一切可能帶來的後果,但這樣至少問心無愧;要不然隱瞞真相,忘記這事情好好活下去,這應該也是葉德庸在付出那麼多之後、最想看到的。”
“所以,葉楓,你準備告訴葉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