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來是侵略性極強的,容不得其他鬼在麵前造次,加上天生殺心重,這刹那,已在腦海中構想出百種死法。
周身陰氣一揚,他輕飄飄地閃身出去。
道路在腳下飛掠而過,眨眼便是數十米,他看見雪地間一個古怪的黑色背影。
就是它了!
少年眼中閃爍著興奮,指甲變得尖銳,便要掏心而去——
“住手!”
一聲爆喝在耳邊響起!
那是路迎酒的聲音,是衝著他喊的。少年不明所以,可還是本能地刹住了腳步。
在他麵前,古怪背影緩緩回頭。
它足有兩人高,一張似人非人、慘白仿佛麵具的臉上,勾起一個詭異的笑。
這……
少年眯起眼睛。
這絕對不是人,但也不是鬼啊。
“呼!”
怪物手中的長鞭甩出,直衝著路迎酒而去!
鞭子上滿是倒刺,猙獰反光,輕輕一碰便會皮開肉綻。
說時遲那時快,一張符紙輕飄飄落在鞭子上,猛地纏緊。柔軟的紙張竟然讓鞭子停住,趁這間隙,路迎酒飛身而起,短刀出鞘!
纏鬥間碎雪亂飛,兩道身影都是極輕極快的,動作輕盈,下手力道十足。沿路牆壁生生爆開,瓦片與茅草亂飛,刀身與長鞭摩擦,聲響刺耳至極。
村內驚呼一片。少年死死盯著他們,攥緊了手指。
他很想出手,很想把敵人的腦袋給碾碎,很想看鮮血如何染紅大地——就像是他之前做的那樣。
可路迎酒喝止了他。
憂慮、憤怒與衝動交雜在一起,他簡直百爪撓心。
好在,這戰鬥很快結束了。
路迎酒將怪物的頭顱割下。黑血噴濺而出洋洋灑灑蓋在雪上。
那高大的身影晃了晃,倒下了。
他微微喘息,剛抖落刀上血液,懷中就一重。
少年緊緊抱住了他。
路迎酒手上臟,不好回抱,隻能安撫道:“沒事的,我這不是沒事嗎。”
少年悶聲說:“……為什麼不讓我出手?那個怪物到底是什麼?”
這回,路迎酒沒有立馬回答他。
他沉默了一會,才講:“說來話長。等有時間了我再給你細講。”
——這一等就是十幾日。
路迎酒忙著在村內布置法陣、張貼符紙。
等快到第二十個日子,才有了收獲。
那天深夜下了場大暴雪,窗戶砰砰作響,火爐也抵禦不住從門縫鑽進來的寒意。
幾個由凍死旅人化作的厲鬼,無聲無息地踩著慘白,來到村子。
還未靠近,它們身上就爆出火花。
路迎酒布置的符紙完美無缺,火焰吞噬了厲鬼的身軀,它們撕心裂肺地慘叫。嬰孩夜啼,村裡人驚駭,紛紛拿家具抵住門窗。
少年緊跟路迎酒,循著火光,將厲鬼撕了個粉碎。
等最後一隻鬼怪散去,風雪奇跡般地停了。
雲層緩緩散去。
村裡人推門,小心翼翼地打量情況,才看清楚路迎酒的身影後爆發出歡呼!
村子回歸和平,這晚他們通宵狂歡。
路迎酒不太喜歡熱鬨,等到了深夜,隨口找了個借口回房休息。他聽著風聲昏昏沉沉睡了一晚上,等醒來時,外頭晴空朗朗。
喝了碗熱粥後,少年躊躇著問他:“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嗯。”路迎酒說,“明天就下山,去彆的地方。”
少年說:“你還沒告訴我,那個怪物是什麼呢?”
他已經記掛好多日了。
路迎酒就說:“你跟我來吧。”
他們出了村子,爬上了附近的小雪坡。路迎酒破天荒地帶了一壺酒。
坡頂有幾塊黑石,之前有人在這裡生過火、煮過茶,地麵還有火堆的殘骸。
旁邊還堆著些柴火。他們把木柴重新堆好,點燃了,然後拂去石頭上的冰雪,麵對麵坐著。路迎酒帶了個壺上來,盛雪放在火上煮。
等到水開,兩人各執杯子。
一口下去暖意蔓延。
路迎酒雙手捧著杯子,片刻後說:“本來這件事情,我發誓過絕不會告訴他人。因為得知天機的人,往往會遭受厄運。”
少年認真聽著。
路迎酒看向他:“不過既然你是鬼,束縛與生者不同,知道了也不礙事。”
他深吸一口氣,說:“那日出現的怪物,是天道的侍從。”
“天道的侍從?”少年猶疑道。
他從沒聽說過這東西。
“嗯。”路迎酒點頭,又是輕抿一口熱水,“它們想要我的命,已經追殺了我二十餘載了。”
少年一愣:“為什麼?”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和驅鬼世家有關。”路迎酒說,“天地之間自有法則,束縛著世間萬物,那便是天道。驅鬼師多少信奉這一點,而在世家中,張家與楚家對天道最為癡迷。二十多年前,曾有過一場祭祀,一場……活祭。”
熱水喝完了。
他打開酒壇將濁酒倒出,又看向少年:“你要喝麼?”
少年點頭。
路迎酒也給他倒了。
這村中的酒不知怎麼釀的,品相一般,卻真的燙人。哪怕在狂風暴雪中也能暖和全身。
路迎酒喝了兩小杯,臉上微微發燙了,才繼續說:“那一年的活祭要的不是牲畜,而是嬰孩。”
少年頓住了。
路迎酒說:“那兩個家族權勢滔天,與商賈權貴勾結,要來了五十九個嬰孩作為祭品。天道以‘五十九’為尊,數目決不能出錯。世家已經百般小心了,可還是在最後關頭,出了岔子。”
“我就是那個偏差,那個意外。”
“我當時是兩歲……可能是三歲吧,作為祭品被帶了過去。但是我活下來了。”
“天道沒有得到應有的數目,降怒於張、楚兩家,讓他們頻頻遭受厄運。同時,它也試圖將我拉回死亡的宿命之中。”
“如果我不死,那一場獻祭就是永遠未完成的。”路迎酒笑了笑,“不論是世家還是天道,都絕不會容許。”
少年攥緊了杯子,眼中是熊熊燃燒的怒火:“那我要殺光他們,不論是那什麼侍從還是狗屁世家。隻要他們都死了,你就安全了。”
“不是那麼簡單的。”路迎酒搖頭,“首先,天道不可能被磨滅;其次,世家中也有許多人是無辜的,兩家放在一起有近千的人數,怎麼可能趕儘殺絕?世家也有人來追殺過我,最極端的那一批,早死在我手下了。”
“有什麼不能的。”少年舔了舔尖利的虎牙,“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殺不死、殺不光?”
路迎酒笑:“你還說自己不是主殺伐的神官。”
他抬頭喝酒,又說:“我講這個給你聽,不是想讓你幫我,而是因為……”
而是因為什麼?
他頓住了。
他隻是想說就說了,並沒有太特彆的原因。
或許是那麼多年,他無法向生者傾吐這件事情,遇見少年後,情不自禁地就講出來了。
還是太沉重了。
他獨自一人背負了那麼多年、必死的沉重命運。
路迎酒就這樣停頓一會,將杯中烈酒一飲而儘,又給自己滿上。
少年依舊處在憤慨之中。
路迎酒就和他說:“彆生氣了,我講這個給你聽,可不是想看你這幅表情。”他伸手,輕輕拍了拍少年以示安撫。
少年一愣。
這安撫對他分外有效,眼中的暴怒漸漸消失。
他悶不做聲地喝了兩杯酒,神情終於緩和下來,說:“總會有辦法的。”
“嗯。”路迎酒點頭,“會有辦法的。”
或許,他今生都找不到了。
——這句話他沒說出來。
他繼續說:“我為了擺脫命運,奔波輾轉了一輩子。好心收養我的人家被厲鬼害死了。曾經結交過的友人,又被世家打壓到妻離子散。我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慢下腳步。”
“喝美酒,抱明月,做一回閒雲野鶴。誰不想逍遙自在地過一生呢?”
“更何況,人世間有那麼多好風光。”他伸手一指,“你往回看。”
少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冰晶閃耀,新雪潔白,巍峨雪峰直指水洗般的碧藍天空。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攀高不少距離,曾置身過的林海被踩在腳下、收於眼中,而綠意仍在光中閃耀,蒼翠有力。冰川河卷著浮冰穿梭其間,水麵流光遊走,又被兩隻白蹄小鹿踩得細碎,點點金光飛躍。
更遠處,另一座山峰被積雲纏繞。
陽光透不過滯重的雲層,大片陰影落於山脊,更顯那峰巒高聳,岩石崎嶇如利刃。隔了幾息便是驟雪,帶著猙獰而陰晦的美感,隨狂風亂舞,直朝天際而去。
山上雪不化,山下鬱鬱蔥蔥。
遠處狂風暴雪,近處晴空朗朗。
對比分明卻又渾然一體,堪稱絕景。
而一生絕景能見幾回?
今日他們雪中對飲,恐怕是年年歲歲都忘不掉這一幕了。
路迎酒說:“我們萍水相逢,一見如故,這緣分就是命中注定。人生最難得的就是一個‘閒’字,我得不到,隻盼望你順心而活。”
杯中酒滿,他舉杯:“敬閒雲散鶴。”
少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同樣舉杯:“在這天下,我沒有任何事物可敬……我隻願你一生順遂,杯盞不空,不受天命所縛,永遠美酒在懷。”
酒杯相撞,清音回蕩。
待到兩人將烈酒飲儘,少年道:“不如,我的名字就叫‘敬閒’吧。”
路迎酒一愣,隨後笑道:“怎麼那麼突然?”
少年不答話。
他以目光細細描摹過路迎酒的眉眼,像是要烙印進靈魂深處,隨後伸手,扶去他柔軟發梢的飄雪。
他忽然一笑。
——千言萬語便都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