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風在周身呼嘯。
他們徑直往濃霧的最深處墜落。鬼界之門感受到了生者的到來, 陷入了暴怒,用儘渾身解數想要阻攔。
又是一輪攻勢,濃霧律動,帶著幾乎沸騰的海水撲麵而來。
然而百年過去, 敬閒早一遍一遍鑽研過它, 傾聽過它的律動, 也窺探過它的缺陷。
他一手攬著路迎酒,一手伸出去——
尖銳的風立馬纏上來, 將他骨節分明的手劃出血痕, 深可見骨。他麵不改色, 甚至連眉頭都沒有挑一下,詭異的黑痕爬上手, 他輕輕一捏,成噸的海水便從中間裂開,像是被無形的巨刃斬斷。
陰風托住他們, 任憑鬼門是如何的暴怒, 任憑海浪是如何的高聳, 他們依舊穿梭在間隙中,翩躚如燕。
就這樣一直墜落。
敬閒身上不斷增添傷口, 傷口又不斷自愈如初。從始至終,他都再沒讓路迎酒受到半點傷害。
風吹得路迎酒的頭發散亂, 他半眯起眼睛, 在這種情況下依舊保持了警醒。
符紙攥在手中。
鮮血把潔白與暗黃的紙張暈染,倒是省去了割破掌心的這一步。
就在又一陣烈風降臨,要將敬閒的皮肉撕扯開時……
敬閒伸出去的手背一涼。
柔和的光芒籠罩住了他的手, 冰冰涼涼, 卸去了風的力道。
這回, 他的傷勢遠沒有那麼可怖了,隻有點細小的擦傷。
與此同時,更多的符紙帶著光亮,火雨一般往下飛去,明晃晃地照亮了前路。
再之後的墜落,他們配合默契。
眼前忽明忽暗,周遭景象時而像是深海,時而像是雲端。
也不知多久之後,路迎酒的身上突然一重——
強大的重力拽住了他們,海水與鬼手與霧氣都消失了,周圍隻餘一片黑暗。
那黑暗十分純粹。
像是深淵之底,又像是……敬閒那深邃的眼眸。
失重感傳來,他們直直下落,過了十幾秒鐘後狠狠砸在了地上。
準確來說,是敬閒狠狠砸在了地上。
路迎酒摔在了他的身上,緩衝良好,半點事情沒有——如果敬閒是人,那他想必給敬閒帶來了極其嚴重的二次傷害。
路迎酒趕忙抬頭。
敬閒渾身也都是血,竟然是雙目緊閉!
這瞬間路迎酒慌得不行,下意識伸手去探敬閒的呼吸。
沒有呼吸!
也沒有心跳!
他手腳發冷發麻。
所謂關心則亂,他根本沒想起來,鬼怪就不可能有呼吸心跳。
“敬閒?”他喊道,“敬閒,你不要嚇我?”
“……”敬閒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路迎酒麵上一喜,趕忙湊上前去聽。
隻聽見敬閒說:“人工呼吸,人工呼吸……”
路迎酒:?
他即便腦子亂成漿糊了,也覺得不對勁了,問:“你說什麼?”
敬閒的聲音大了點:“人工呼吸,我要人工呼吸!”說完還一把攥住路迎酒的手,力氣大到驚人,“我就要死了,快親我一口!”
路迎酒:“……”
路迎酒:“…………”
他總算是回過神了,啪地往敬閒腦袋上招呼了一下:“呼吸你個大頭鬼。”
敬閒平白挨了一巴掌,立馬睜開眼睛,哪有半點虛弱感,分明是生龍活虎。
他說:“你怎麼能見死不救呢,我不能讓你年紀輕輕當了寡婦啊。”
“是鰥夫。”路迎酒沒好氣道,“嚇我有意思嗎?你真是……唔。”
他被敬閒翻身壓在地上,深深吻了上去。
這個吻稱不上恬靜美好。
兩人身上帶血,衣衫散亂。唇齒交纏時,就連舌尖都似乎能嘗到一絲鐵鏽味,然而沒有人介意這個,親得難舍難分,就像是把所有的話語,以熱烈的眼神傳遞。
等到一吻終了,路迎酒伸手撫過敬閒的唇角。
無需多言,兩人相視一笑。
敬閒率先起身,伸手拉路迎酒起來。
“嗷嗚!”熟悉的一聲傳來。
圓滾滾的毛團子不知何時扒上了敬閒的肩膀,又滾著撲進了路迎酒的懷中。
敬閒來時,黑獸變回了團子,一直安分地待在他的懷中。
鬼界的陰氣濃鬱,它的傷勢好得飛快,一眨眼就精神煥發起來,不斷在路迎酒懷裡嗷嗚嗷嗚地叫。
路迎酒喜出望外,緊緊抱住了它。
等到揉搓夠了毛團、冷靜下來後,路迎酒才注意到他和敬閒的模樣都變了。
敬閒一身玄衣,金色的暗紋勾勒出山河。而墨黑的長發被金冠束起,綢緞般垂下,腰間掛著一枚白玉,顯得他豐神俊朗。
這才是他原本的模樣。
以他鬼王的身份來說,穿得是樸素至極了。
而路迎酒愣怔了幾秒,回憶起來,這一身除了質感更頂尖、做工完美之外,基本與敬閒少年時的衣衫一致。
隔了那麼多年,敬閒依舊是以過去的模樣在等著他。
而路迎酒身著白衣,飄逸出塵。
若是在麵前有一麵明鏡,那麼他就會發現,他的眼中隱隱有銀光閃過,頭生鬼角,膚色越發白皙。樣貌變化不大,但氣質變了些許,難免帶了點鬼氣妖氣。
和他請神時鬼化了是一致的。
鬼界似乎是無限削弱了他身為“人”的那個部分。如果其他鬼怪見到他這模樣,肯定辨認不出他是生者。
路迎酒問:“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他本來期待的是敬閒給他解釋一下原理。
但敬閒很緊張,求生欲極強,馬上說:“你這個樣子也很好看!!超級好看!”
路迎酒:“……”
再環顧周圍。
土褐色的大地,深紫與魚肚白交織的天空。
這是一片荒原,極遠處有幾棵枯死的老樹,和一條半透明的浩大河流。乍一眼看去,和人間並沒有非常大的區彆。
抬頭往上看,已經找不到他們來時的入口。
但厚重而凝滯的陰氣告訴路迎酒,他絕對是身處地府了。
敬閒看出他的疑惑,解釋說:“這是鬼界的第一層,和陽間差彆不大。越是往下才看得出區彆。”他猶豫了半秒鐘,“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先去我的宮殿吧。你的傷怎麼樣了?”
“還好。”路迎酒說。
受陰氣影響,符紙的力量變小了許多。
但畢竟是他畫的符紙,還是能發揮作用的。它們平緩了疼痛,傷口也在請神的力量下緩緩愈合,要是好好休息幾日,肯定就好全了。
“那趕快走吧。”敬閒伸手一指那河水,“鬼界的前五層,都是通過忘川河相連的。”
他伸手拉住路迎酒,而路迎酒抱著毛團子,走過了漫漫的荒原。
那河川並不遠。
不過十幾分鐘過去,他們已經駐足在了河畔。
路迎酒看了眼。河水是奇特的半透明,一眼看去能看到百米深的地方。
沒有遊魚,也沒有水草,整片河川死氣沉沉,隻有點微瀾。
他說:“在傳說裡,忘川河應該是血黃色的,裡頭沉滿了投不了胎的孤魂野鬼。我沒想到它那麼乾淨。”
“以前是挺臟的,還有蟲蛇。”敬閒說,“後來我派人去整治環境了,治了好幾百年才乾淨了些。諾你看,那裡就是負責河麵乾淨的鬼界環保隊。”
路迎酒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
隻見河麵上突突來了兩艘……快艇。
路迎酒:??
他看了幾遍,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那船後頭確確實實放的是發動機。
快艇上各坐著兩三隻小鬼,帶著鬥笠,穿了鬥篷。其中一個站起來衝他們喊:“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會出現……啊!”
他認出了敬閒,嚇得渾身一個激靈。一群鬼齊刷刷地跪下了,船也不開了,不敢抬頭。
敬閒問:“孟婆去哪了?”
為首的一個小鬼哆哆嗦嗦指了個方向,又說:“我、我去把她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