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德庸難得勾起笑意:“這不是為了你嗎。你說去哪裡比較好,國內還是國外,東南西北哪個方向?草原、大海和沙漠隨你挑。”說完,湊上去親了親她的側臉。
“行了行了。”張念雲也笑了,把他推開,“都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不要那麼早策劃。”
說完這句話,她似乎想到了什麼,臉上空白了一瞬。
“你今天到底怎麼了?”葉德庸問,扯來一張椅子坐在旁邊,“講話老容易分心,又是配備用鑰匙又是這種表情。”
“真的沒事。”張念雲笑著搖頭,“有空你就少說幾句話,來幫我配鑰匙。”
於是兩人並肩坐著,頗為溫馨。
殊不知幾年過後,約定好的旅行還未實現,張念雲就自儘了這個地下室。
而葉德庸召喚來蛛母、複活了葉楓,守口如瓶地度過了接下來的數年,直到疾病將他與他的罪惡感帶走。葉楓將他的骨灰帶走,撒入大海,消散無蹤。
路迎酒的眼前一黑。
畫麵消失了。
等他再能看清楚,麵前已是截然不同的場景。
暴雨嘩啦啦下著,水流奔湧過療養院的窗戶,一陣電閃雷鳴。
氣壓低,就會讓人犯困。
一個護士打著嗬欠,抱了一堆資料走進張念雲的辦公室,說:“張醫生,今天葉院長不在,主任讓我和您說一聲……張醫生?張醫生?”
張念雲眼睛都不眨,直勾勾地看向窗外。
路迎酒順著她的目光看出去。
鐵青色的天幕中,赫然是一隻巨大的眼睛!
它並未看向張念雲的方向,而是冷冰冰地轉動,似乎在彆處找著什麼。
路迎酒知道,它是在找著自己。
但是他為什麼對這件事情完全沒印象……那個時候,他年紀還小,應該是完全沒有抵抗能力的。
那護士看不見眼睛,又喊了句:“張醫生,你怎麼了?”
張念雲猛地起身!
外頭風大,尖銳地咆哮,她連外套都來不及披,匆匆抓了一把雨傘就跑出去了。
山林間,千樹萬樹都被風壓彎了腰。她請了神,大步撲進了風中,一身裙子被吹得揚起褶皺。
——她幾乎是飛奔在石路上。
一座座亭子從她身邊掠過,雨打得人喘不過氣。她不停歇地跑到了第二十個亭子,拉開地下室的門,帶著一身濕漉漉的寒意衝進了最裡頭。
路迎酒是去過那個裡屋的。
裡屋是一片寬廣的空間,足有一百多米深。
牆壁上貼著拜山團隊的照片,還立了紀念碑,緬懷在泥石流中犧牲的人們。而最儘頭,則是正方形的純黑石碑。
這是張家人祭拜天道用的石碑,有10米高,刻著細若蚊足的字跡。
字跡毫無章法。
有些字形飄逸無比,猶如書法大師留下的真跡,有些字形幼稚可愛,似乎出自孩童之手。
張念雲把白傘丟在一旁,喘著粗氣,走到石碑前。
在那前頭的地上,鐵盒子打開了,路迎酒的照片和密密麻麻的資料堆在一起,用空了的水筆散亂一地。
她這段時間一直在這裡研究,還沒來得及收拾,一片混亂。
張念雲在堆積如山的資料中,坐下來,望向石碑。
石碑分外高大,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仿佛將要傾倒。此時那上頭的字跡微微閃爍,散發令人不安的光芒。
——天道躁動著。
所以天邊才出現了它的眼睛。
那眼睛已經轉動很久,時間不多了。
張念雲也不知在猶豫著什麼。
明明她好不容易才趕來這邊,卻遲遲沒有動作,反而伸手,撥開資料,一張張撿起了路迎酒的照片。
她已經看過照片很多次了,連順序都記得清楚,將它們按照時間線疊在手中,厚厚的一遝。
“……”路迎酒微微皺眉。
她這是在做什麼?
照片整理好了,張念雲默不作聲地看著。
第一張,路迎酒還隻是剛出生的嬰孩,莊雪在醫院病床上懷抱著他,露出笑容。
和其他照片一樣,它是偷拍的,從病房的窗戶外偷拍的,有點模糊。
張念雲伸手,輕輕摸過照片上嬰兒的小手,不知想起什麼,唇角勾起笑容。
——和之前一般,她露出了路迎酒不能理解的、堪稱溫柔的神情。
這神情,像極了她看葉楓時的模樣。
明明隻是個監視者而已。
她一張張翻過照片,翻過他自出生起的歲月。
看他堆沙堡,看他獨自跳房子,看他認真寫作業,看他蹲在路邊看小商販的金魚……
這麼說或許很奇怪。
但張念雲是看著他長大的。
手指細細摸過了每一寸細節。
直到最後一張照片,定格在路迎酒放學的背影。
石碑上符文波動得更加厲害,天道狂躁到了極點。
張念雲把照片重新疊好,鎖回鐵盒子中,自言自語道:“要是你能見到葉楓就好了,你們肯定會是好朋友的。”
她不知道的是,多年後巧合之下,葉楓真的認識了路迎酒。
在路迎酒最低落的那段時間,葉楓天天踩著個破單車,到樓下喊他起床。
兩人一同發現了複活的真相,一同毀掉了被蛛母侵蝕的山脈,一同工作在酒吧和事務所,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石碑閃爍,似在催促。
張念雲終於是下定了決心,從腰包中掏出了一把軍刀。
軍刀細薄卻有著血槽,是一等一的凶器。她輕輕側過刀身,寒芒閃爍,又低聲說:“要是我能……”
她頓住了。
沒把最後半句話說出口。
她拿軍刀對準心口,不再猶豫,乾脆利落地刺了進去,又狠狠拔出。
路迎酒呼吸一滯。
原來張念雲是在這個時候自殺的。
或許她早就意識到這個結果了,所以,才讓葉德庸拿了一把鑰匙,好在之後繼續使用這些照片。
大量的血噴薄而出,濺上石碑。
她請神了,在致命傷下依舊保持了意識,用顫抖的手指沾著猩紅,一筆一劃在碑上畫著什麼。
這是難以想象的毅力與冷靜。
身體不斷失溫,死亡的恐懼足以吞沒一切,陰冷感覺遍布全身。
此時此刻,她竟然還能畫出陣法。
隨著張念雲的動作,石碑的閃爍慢了下來。
而當她最後一筆落下,無力地扶著牆倒下時,石碑已經恢複如常了。在那陰翳的天邊,眼睛停止了轉動,像是得到了另類的、暫時的補償,緩緩合上。
她竟然將自己獻祭給了天道。
風雨漸熄。
對於其他人來說,這隻是微不足道的一個雨天。
路迎酒退後半步,覺得他的胃部被一隻無形的手給攥住了。
沉甸甸的,傳來了惡心感與痙攣感,血液冰冷。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誤解了一些東西。
一些至關重要、從沒有人告訴過他的東西。
張念雲倒在了血泊中,瞳孔慢慢失焦。
臨死之前,她和陳敏蘭一般,聽到了諦聽帶來的心音,勉勉強強凝聚最後一點精神,看向一個方向。
她正正好好與路迎酒對視了。
她微微睜大了眼眸,似是不可思議,以氣音喊道:“……路迎酒?”
“路迎酒,是你嗎?”
路迎酒下意識想要應答,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化作了緘默,她根本聽不到。
正如諦聽所說,過去不可被改變。
他無法做出任何事情,包括應答。
張念雲就這樣等了幾秒。
她輕聲道:“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誰,但我已經認識你很多年了。”
她好像知道自己得不到回應了,嘴唇顫抖,卻露出了一個弧度很小的笑。
帶著溫柔和釋懷。
她說:“我們本來有機會見麵的。有一次你找不到人一起跳房子,坐在大院裡發呆,那時我就在旁邊偷偷看著你。我想陪你一起玩的,還有很多次我都想見你,但是……但是我不應該。”
她有著千言萬語想要道出,包括隱藏多年的秘密,包括監視的原因,包括這場無人知曉的自儘,但最終還是失了氣力:“你不必知道我是誰,這一輩子都不需要知道。”
路迎酒攥緊了手指。
一種戰栗感攀上他的脊椎。
為什麼她願意付出生命呢?
他們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講過啊。
然而,他又想起張念雲看向照片的神情。
對於路迎酒來說,她是素未謀麵的陌生人。即便是在此時,他心中除了震撼,也無法生出更多的柔軟之情。
情感是需要沉澱的。
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對這樣一個陌生人,任誰都不可能有深切又真摯的情感。
但是對於張念雲來說,路迎酒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吧?以至於見他孤獨時想要陪他,見他高興時會隨之開心,見他煩惱時也會著急。她躲在暗處,當著一個合格的監視者,過了近十年的光陰。唯一一次破綻,是她見到路迎酒看了路邊的金魚很久,卻最終沒有買下。
她猶豫很久,偷偷買了幾尾最漂亮的,放在他家門口。
年少時的路迎酒見到,自然是很高興的。
——他以為的意外之喜,其實是一份蓄謀已久、小心翼翼的愛。而他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血液順著台階流下,石碑上滿是猩紅。
張念雲完全失力,意識飄散。
在這最後一秒,她的目光似乎透過了鏡子,確確實實,落在路迎酒的身上。
路迎酒讀著她的唇形聽到最後一句話:“你都長這麼高了啊……”
呼吸停滯。
她死在了血泊中。
場景飛速遠去,眼前一片漆黑。
再亮起來時,青燈幽幽懸在空中。
路迎酒整個身子都僵住了,磐石一般立在原地,任由敬閒將他帶入懷中。
兩個小鬼一左一右立著,朝他鞠了一躬。
它們說:“請繼續隨我們來吧,張大人就在前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