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惜少年時)(1 / 2)

妄與她 曲小蛐 13027 字 7個月前

第5章

……

烏雲蔽日,暴雨傾城。

琳琅古鎮裡人煙稀稀,一棟棟低矮的房屋矗立在雨中,像靜默的武士。屋簷下水流成注,通往鎮裡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被雨水瀝出幽暗的青。

正對著鎮子入口的石橋,與整個古鎮格格不入的現代風格黑色轎車停在橋外的一頭。

車內,一個女人坐在駕駛座上,背影像被窗外的雨暈開。

懊惱的聲音模糊傳回來。

“這裡信號不好……”

“等很久了,我還要回去確定芳景小姐後天的演出戲服呢,你快些聯係鎮上那邊……”

“小小姐?她當然在車裡,就在我——青鴉?外麵還下著雨呢,你要去哪兒??”

“……”

後座的車門不知何時被一隻白弱細瘦的手推開了,十歲出頭的女孩撐著傘安靜地下車,走進雨中。

古鎮不比大城市,石板路間的縫隙裡都是藏納的淤泥,被雨水一衝,再濺起,把女孩一雙雪白的鞋子點上斑駁不一的痕跡。

林青鴉卻好像沒注意。

她用細白的手握著傘,一步一步跨過石橋。古鎮掩在雨幕後的一切在她眼前漸漸清晰。

她終於看清楚了——

石橋旁那座井篷子下,被按進漲到井口的水裡的,果真是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孩子。

幾個作惡的男孩在旁邊笑。

“他怎麼不還手了,今天這麼聽話啊?”

“還抱著那破盒子乾嘛,你外婆都燒成灰啦,抱著不撒手她也回不來了哈哈哈……”

“雜種,呸!我看以後還有誰能護著你!”

“淹死他!”

“爽不爽?啊?”

“我媽說了,他和他媽都晦氣,不能讓他在鎮上待!他外婆就是被他和他媽氣死的!”

“……”

遠比這盛夏的暴雨來得更凶烈也更冰冷的“童言”裡,孩子死死抱著手裡的盒子,被不知道第多少次按進水裡,然後鬆出。每一次他都狼狽地趴在井邊,在笑聲中撕心裂肺地咳。

那些孩子玩得起勁,輪流往冰冷刺骨的井水裡按他,邊笑邊罵,直到鬨累了,才在鎮內不知誰家傳回來的一聲吆喝裡哄然散去。

隻剩那個孩子閉著眼靠在井邊,滿身狼狽,死了似的一動不動。

雨裡,林青鴉靜默地走下石橋的最後一節。踩上土地那一瞬,泥漿湧上,給雪白的鞋襪抹上汙濁。

她沒低頭,走過去。

井篷子還有些漏雨。

那個衣衫襤褸的孩子低垂著頭,黑色的發濕透了,微打著卷兒貼在額角。他皮膚蒼白,像不見天日的那種,也沒一絲血色。

林青鴉停下許久,他才很輕很慢地動了動。

沾著水滴的細密眼睫掀起來,露出一雙烏黑、近冰冷的眼瞳。

他長了一張很薄的唇,輕輕一抿就是淩厲又譏諷的弧度,少年人的聲音被水嗆得低啞,拿路邊的喪家野狗似的眼神望她。

“看什麼?”

“……”

他冷冰冰地笑起來,掃過她那一身連著雪白兜帽的觀音長帔,落回兜帽下女孩乾淨的臉上。

聲音啞得顫栗,卻仍笑著——

“哦,你也想上來爽一下?”

“……”

林青鴉依舊沒說話。

她隻是在那孩子冰冷又陰沉的目光下走近了。到最近處,她慢慢蹲下去,沒有在乎雪白的長帔尾擺沒入潮濕汙臟的泥水裡。

林青鴉拿出一條戲用的刺繡手絹,遞向他。

少年沒接,微微勾翹的眼尾揚起來望她。美則美矣,可惜眼神凶惡,像隻路邊隨時要撲上來撕咬開她頸子的野犬。

林青鴉垂下眼,手跟著落下去——

手帕被女孩細白的、仿佛一折就斷的手指,按在那個被少年緊緊抱在懷裡的木盒上。

在少年僵住的眼神裡,她把那個濺上雨水汙泥的骨灰盒,一點一點擦拭乾淨。

雪白帕子上,開出一兩朵灰色的花。

“林青鴉。”

“——”

林青鴉手指一僵。

認知被陡然抽離這具十二歲的身體,她清晰地想起:至少在這裡,這個孩子還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

不等林青鴉再抬頭去看那個孩子,黑暗籠罩下來。

在意識的最後一點清醒裡,某個低啞的、笑得帶著哭腔的聲音從記憶的角落追出來——

【你殺了我吧,青鴉。】

“叮鈴鈴!”

“——”

林青鴉驀然驚醒。

臥房昏暗。

隻有窗簾的縫隙處透著幾絲光亮,盈盈地落在地板上。

座機的電話鈴聲還在空蕩的房間裡回響。林青鴉側身接起,聽話筒裡傳出對方焦急的聲音。

“林小姐,您母親今早的情緒狀態不太好,能麻煩您過來一趟嗎?”

“…好。”

淩晨五點多,北城的路上也正空曠。林青鴉隻能用住處的座機電話,拎了睡夢裡的白思思出來。

白·苦力工·思思打著嗬欠,開車送林青鴉去了北城城郊一家療養院裡。

林青鴉獨自上到頂樓最東邊那間單人病房,她進去時,林芳景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

屋裡的燈暗著,隻開了門旁的一盞,女人側背對著房門,一個人坐在窗邊的輪椅裡,腿上蓋著條刺繡花毯,安安靜靜地眺著窗外。

天邊太陽將起未起,天際線被拉出一段圓弧的白,一線豔麗的紅壓在雲下,金色躍躍欲出。

這樣遙遠宏大的景,更襯得輪椅裡那道身影瘦小、孑然。

像是隨時都會被尚未消褪的夜色吞沒。

“林小姐,你來了啊。”

“……”

房內聲音忽作,林青鴉一垂眼,壓下眼底湧起的潮意和情緒。負責照顧林芳景的護工拿著暖水瓶走到她麵前,放輕聲音。

“她剛平靜下來,這會兒不理人的。林小姐,我們出去說吧?”

“嗯。”

林青鴉看向窗前的女人背影。林芳景像沒有察覺她的到來,不曾回過頭。

林青鴉垂了眼,踏出病房。

長廊寂靜清冷。

林青鴉走去護工身旁,主動問:“杜阿姨,今早發生什麼了?”

“唉,怪我。淩晨三點多的時候你母親說睡不著,要起來看電視,我給她打開以後去了洗手間。結果還沒出來,就聽見她在屋裡鬨起來了。”

“是為什麼事?”

“我出來一看,才發現那個電視裡在放一個節目,”護工露出歉意,“節目裡就有你跟我說的,那個不能叫您母親聽見名字的虞,虞什麼來著……”

林青鴉眼簾一壓。

“虞瑤。”

“哎對,就她!”

護工還想自責幾句,卻在後知後覺從那兩字裡聽出的情緒中卡住了。她遲疑抬頭,看向身前。

不是她的錯覺。

站在半明半昧的長廊晨光裡,那個素來清雅得叫人察覺不出情緒的林家小姐,眉眼間分明浸起冰雪似的涼意。

護工糾結了下,還是沒忍住小心地輕聲問:“林小姐,這個虞瑤和您家,是個什麼關係?”

“沒什麼,”林青鴉回神,淡淡起眼,“故人而已。”

“哦……”

護工沒再追問下去。

儘管林芳景對女兒的到來毫無知覺,林青鴉依舊在病房裡陪著她用過早餐,又待了很久。

直到臨近中午,白思思的身影出現在病房外。

可能是有什麼急事,白思思跟隻鬆鼠似的在玻璃外麵上躥下跳,惹起了林青鴉的注意。

林青鴉看過時間,起身和母親作彆:“媽,我先走了。”

“……”

林芳景好像沒有聽到,也不回應,自顧自地低聲念著什麼。

林青鴉習以為常。她和護工交待幾句後,轉身向外走去。直到病房的門被關合的那一秒,林青鴉聽見了身後傳來斷斷續續的唱詞。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小瑤,這句你扇子又開錯了……”

林青鴉身影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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