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玉聽完,久久不語。
劍客們好似都是把自己的身體當成一種精妙的機器去愛護的。
她忍不住想起了葉孤城……的身體。
她曾在葉孤城給自己上藥之時,闖入了他的屋子,見到了他精赤的上身。
他的皮膚冷白,肌肉分明而流暢,手指很長,骨從肉中凸出,指甲修剪的非常短,從上到下,有一種標槍般的冷漠與高遠,皮、骨、肉忍不住收緊之時,一種獨屬於江湖客的獸性血氣,又自皮膚的每一個毛孔之中滲出。
甚至連那個隻有過一麵之緣的劍客荊無命也是如此的。
溫玉一眼瞧見那黃衫的冷漠劍客,就知道,這個人吃飯,也一定是不喝酒的,一口都不喝!
但劍客一點紅今日居然主動舉杯了!
還主動敬酒給溫玉。
酒是溫酒,暖洋洋的,一點紅臉上無甚表情,對著溫玉舉起了酒杯,溫玉小姐本喝了幾杯酒,此刻臉上正有點紅撲撲的,見他這樣,也舉起了酒杯。
一點紅那雙死灰色的眸子凝注在溫玉麵上。
他道:“溫玉,你很好。”
溫玉驟然被誇,笑得露出了酒窩,朝他眨了眨眼,道:“紅兄,你當然也很好啦。”
前任殺手沒說話,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他轉而又對陸小鳳敬酒,沉聲道:“陸小鳳,你也很好。”
陸小鳳哈哈大笑,道:“那可不!”
然後又是花滿樓,他可真是誰也不落下,端水大師。
一口氣喝了數十杯秋露白,一點紅的雙眼依舊清明,臉不紅心不跳,心情似乎很好,平日裡都不言不語的,今天居然還能淡淡地插幾句話了。
溫玉要做簪子,所以明天大概也早走不了,今夜也就不急著睡覺,這一頓飯一直吃到了深夜裡,眾人這才往客棧裡頭走去,準備睡覺。
卻不想,這半路之中,卻又出了差錯。
差錯之一來自於一個姑娘。
這姑娘的手巧得很,指尖擷著數十枚繡花針,直衝陸小鳳的麵門去了。
陸小鳳麵無表情,伸出他神乎其神的“靈犀一指”,一枚不拉的擷住了這數十枚繡花針。
這姑娘就自黑暗之中走了出來。
這是個相當漂亮的姑娘,看上去溫溫柔柔、又很羞澀,她一見到陸小鳳,臉上立刻飛起了兩片紅霞,可手上的動作竟還狠辣得要命,繡花針如銀河飛梭一般,朝著陸小鳳飛去,而陸小鳳竟也不動氣。
他的手指比這些美麗的銀河還要更快。
擷完了針,陸小鳳撇了撇嘴,臉也板了下來,對那姑娘道:“你不好好的在神針薛家呆著,跑出來做什麼?你跑出來也就罷了,又做什麼要把我紮成個刺蝟?”
那姑娘哼了一聲,朝陸小鳳吐了吐舌頭,道:“你這死人,說好來找我,都是鬼話,我看你活該變個大刺蝟!”
溫玉:“…………”
溫玉明白了,這是陸小鳳身上那些比繭還多的紅線裡的一條。
她撓了撓頭,裝作沒瞧見,隻是對花滿樓說:“時候不早了,我真的好困,我們先回去吧?”
花滿樓也很有眼力見。
至於一點紅……他雖然認為陸小鳳也很好,但對陸小鳳身上的桃花是絲毫不感興趣的。
所以他瞧都沒瞧這小情侶打情罵俏的場麵一眼,揚長而去。
陸小鳳負手而立,踱步到了那姑娘的跟前,姑娘裝作沒瞧見他,低下頭玩自己的手指頭。
陸小鳳:“薛大小姐~”
這姑娘就是神針薛家的大小姐薛冰。
薛冰:╭(╯^╰)╮
薛冰:“哼!”
陸小鳳失笑:“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薛冰:“狗男人!”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並不存在的小胡子。
這天夜裡,陸小鳳要哄薛冰,自然是沒有回來的。
第二天呢,直到下午,翠玉閣的邵掌櫃才差人把包好銀樣子的木釵給送過來。
木釵放在匣子裡頭,被紅布裹著。釵子樣式古樸,裹著打薄的銀片,銀片上頭是鏤空的花樣子,仔細一瞧,還是苗族銀花冠上慣用的樣式。
喲,民族風呢!
不過這也難怪,這年頭,誰還用木頭做釵子啊,還特地囑咐過這木頭是不能削不能雕的,這般返璞歸真,在上頭包上精巧的銀樣子反而不美,倒不如就古樸到底吧。
溫玉帶在了發髻上,從口袋裡掏出鏡子瞧了瞧,很是滿意。
又掏出一塊電子表來看一看時間。
十八點整。
是個不適宜動身的時間。
今晚還是要在這地方住一晚了,陸小鳳也托人稍了信兒,說是明天一早,在城門口動身。
這樣安排也很好。
細細算來,最多再兩天,就能到擲杯山莊了。
隻是,這天夜裡,發生了一件事。
這件事與前任殺手中原一點紅有關。
今夜無月,黑黢黢的夜空,好似低壓壓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一點紅躺在榻上,久久未曾合眼。
沒什麼事的時候,他的作息一向都是很規律的,睡得早,起得也早,如今雖然已金盆洗手,但自小留下的習慣卻是不容易被打破的。
他為什麼這麼晚了,還難以入睡呢?
他的心裡是不是藏著什麼心事呢?
半晌,他忽然翻身而起。
他的身上還穿著平日裡習慣穿著的黑色勁裝,上衣下擺很短,完全收進褲腰,袖口很窄,勒著慘白色的手腕。
他根本就沒打算睡覺!他連衣裳都沒接下。
一點紅抿著薄唇,將那柄黑蛇皮鞘的長劍負在了背上,打開窗戶,淩空一個翻身,消失在了茫茫地夜色之中。
——他要去赴約。
赴一個血色的約定。
不多時,他就來到了城外的一個林子裡。
林子之中,已有四個黑衣人等候在那裡了。
這些黑衣人的身上,具是裹著一樣的黑色勁裝,顯出他們勁瘦有力的腰身,他們的手指都是修長的,骨裡凸出,指甲修剪的很整齊,腰間彆著黑劍。
這劍同一點紅的劍很像,都是薄而窄,刺出之時,猶如毒龍,透出一股子狠辣之氣。
而他們的眼神,居然也同一點紅很像,都是冷漠、彪悍與酷烈的。
領頭人遠遠地瞧見了一點紅,冷冷道:“你來了。”
一點紅麵無表情地道:“不錯!”
領頭人冷笑道:“你本是我們之中本事最大的那一個,卻不想,你竟忽然想不開要當叛徒。昨日我們找上門來時,你說你有事要處理,我寬限了你一日,這已很不應該,如今也請你識相一些,速速自戕吧!”
一點紅漠然無語。
他麵上的表情,也顯出了幾分蕭索之意來。
他的懷中其實一直都放著一麵銅牌,銅牌之上,雕刻著一隻手,而這隻手的周圍,環繞著十柄劍。
這麵銅牌,在場的所有人都有,因為他們同隸屬於一個組織。
一個陰慘慘的,從未在江湖上有過名號的殺手組織。
這組織雖然沒有名號,卻不知道已有多少人慘死在組織之下。
這組織裡一共有十名殺手,都同一點紅一樣,乃是孤兒出身,被一位神秘的師父養大,教授劍法,而這神秘的師父,也同樣是這組織裡神秘的一把手。
昨日溫玉問起時,這些細節,他卻是一概都沒有說的。
因為他畢竟是一點紅的師父,對他有收養之恩,於情於理,他都絕不應當透露出半句來。
昨日晚間,陸小鳳一行人去首飾鋪子時,組織的人就找上門來了。
他們要清理門戶,將叛徒一點紅誅殺!
一點紅絲毫不感到意外。
他順從自己的本心,選擇不再做殺手之後,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是要到來的。
隻是這一切發生的未免太早。
幾個月前,他接下天星幫的那趟活兒,與楚留香不打不相識,被這人的人格魅力所深深的征服,事情結束之後,又一時興起,遠走關外流浪。
誰知這一流浪,他竟又多了幾個好朋友。
與朋友們相處,自然很愉快,饒是一點紅這樣心灰意冷的人,也不禁燃起了對生活的希望。
隻是不幸來得卻實在太早!
昨天下午,他深深地凝視著前來索命的同僚,對他道:“我還有事要做。”
那同僚冷笑:“事到如今,你竟連這種把戲都使出來了?”
一點紅的語氣平平:“明日子時三刻,城外野林中等我,我會來。”
那同僚嗤笑:“一點紅,受死就是受死,何須掙紮!”
一點紅的目光如冷電一般地凝在他身上,冷冷道:“既然你不願等,那我們二人現在就來比個高下!”
同僚一怔,竟被他逼人的氣勢逼到不敢說話。
這時,那領頭人來了。
領頭人的目光凝注著一點紅,道:“我信你不會食言,明晚子時三刻,我們等著你。”
說罷,他轉身就走。
於是才有了昨晚在醉香樓,一點紅一反常態地多喝了幾杯酒的事情。
這幾個月他過的很不錯,對於朋友,既然有機會,那最後道彆道彆,也很好。
他不善言辭,千言萬語,也隻能凝成一句“你很好。”
隻可惜楚留香在擲杯山莊之中,與他距離頗遠,無法再去見上一麵。
不見也好,楚留香那人敏銳得緊,若是被他瞧出自己不對勁,非要在這事情上橫插一杠,反倒是一點紅所不願意的。
道完了彆,他就該上路了。
這四個殺手之中領頭的那人冷聲令他自戕。
但一點紅不動如山。
那領頭人冷冷道:“你還在等什麼?”
中原一點紅負手而立。
他昂了昂頭,忽淡淡道:“一點紅生平,共殺了一百三十四人。”
領頭人冷眼瞧著他。
他神色不變,繼續道:“這一百三十四人之中,隻有九人自戕,因為他們知道我要來殺人,實在受不了那種將死之前的恐懼,選擇自己殺了自己。”
領頭人緊緊抿著唇,一眼不發。
中原一點紅厲聲道:“隻有懦夫才會自戕,而我一點紅,生平最恨他人叫我懦夫!”
領頭人登時色變,喝道:“難道你竟不想死!”
一點紅寒目射來,冷冷道:“我的劍不是用來殺死自己的,我既是叛徒,該死就死,你們為什麼還不拔劍,將我罄殺?”
他竟打的是這個主意!
四個殺手都是見慣了生死之人,可饒是如此,在麵對這樣一條鐵骨錚錚的硬漢時,他們那白慘慘的臉上,也不禁露出了幾分敬意。
敬歸敬,人卻還是要殺的。
隻聽四聲寶劍出鞘聲在這靜謐的林中響起,四柄寒光森森的劍已都指向了一點紅。
劍上帶著寒氣,令人的皮膚,都禁不住這刺激,繃起了一個個的小疙瘩,戰栗不已。
一點紅傲然獨立,雙手背負,連眼皮子都不撩起一下,隻打算就這麼忍受利劍穿胸而過的痛苦。
這簡直已好似是他對自己的一種懲罰。
領頭人深深地凝視著他,見他的眉目,在這森森的劍光之下仍不變色,終於忍不住,對他說:“一點紅……你,你很好!”
一點紅厲聲喝道:“廢話什麼,還不動手!”
領頭人麵色一凜,已要動手。
正在此時,林中深處,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爆喝:“誰敢動手!誰敢殺人!”
一點紅麵色微變。
因為他已聽出,這聲音,正是自己的朋友溫玉姑娘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