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其原因,是他錯了。
二人都沉默了很久很久,過了半晌,一點紅才道:“我一點紅能有你溫玉這樣的朋友,實在三生有幸,我數次承蒙你的搭救,這份恩情,畢生不敢忘懷,今後你若有事,我一點紅……”
溫玉噗嗤一聲笑了。
她覺得這冷酷的青年人一本正經地說這些話的樣子,實在是讓人忍俊不禁的。
一點紅被她突如其來的笑聲打斷,一時噤聲,那雙死灰色的眼睛也就這麼瞧著她。
溫玉笑道:“好啦,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這些老掉牙的話就請收回去吧,你的胳膊還要不要了?再廢話,藥都熬壞了。”
一點紅的雙眼之中,也忍不住沁出了一點笑意。
他道:“實在辛苦你了。”
溫玉斜眼睇著他,抿唇一笑,道:“史萊姆粘在手上的感覺好不好玩?”
一點紅:“…………”
他非常適時地聽見了那團史萊姆又發出一聲“咕嘰”。
這種仿佛一種粘性超強的蛞蝓粘在自己手上的感覺,那實在是不怎麼樣……
一點紅蒼白的臉也忍不住抽動了一下。
他無奈地道:“還請溫玉姑娘幫幫忙。”
溫玉哈哈大笑。
她總算大發慈悲,把那一團黏糊糊的史萊姆從一點紅的手上弄下來,然後無情地丟進了冒泡泡的紫色液體中,史萊姆咕嘰咕嘰地掙紮了兩下,然後魂斷坩堝……
一整鍋紫色的藥水,就變成一整鍋紫色的黏糊糊的藥水。
溫玉盯著那藥水。
一點紅也盯著那藥水。
溫玉嗖的一聲轉頭盯著他,問:“你會刷膩子麼?”
一點紅:“…………”
一點紅:“刷膩子是什麼?”
溫玉用手撐著下巴:“就是給牆麵填泥找平嘛……”
一點紅:“…………”
劍術他很擅長,易容追蹤也不錯,騎馬射箭更是不在話下,但是化身為建築工人刷膩子……
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為什麼接胳膊要刮膩子?
他又看了一眼那鍋黏糊糊的不明物體,一向不動如山的神色也忍不住發生了一些變化。
溫玉:“那你等著,我去找其他人!”
說著,她就歡快地衝出去了,留著一點紅一人守著這鍋散發出詭異氣味的史萊姆湯。
而楚留香、陸小鳳、花滿樓三人,聽說了溫玉偉大的史萊姆接胳膊計劃後,都露出了一言難儘的表情。
楚留香和陸小鳳嘀嘀咕咕地說閒話。
“……紅兄能在這時候麵不改色,真不虧是條硬漢子啊!”
“就是,就是。”
最後還是花滿樓穩妥的解決了這事情,江南花家在這地界上不知道開了多少鋪子,開鋪子自然要裝修,找個糊牆填泥的,不成問題。
隻不過這個被找來的倒黴蛋一看見這個斷了一條胳膊的青年劍客,還有那一鍋黏糊糊的玩意兒,目瞪口呆,正要撂挑子不乾,又礙於花公子的淫威……
中原一點紅安靜地坐在榻上。
他在溫玉的異空間呆著的時候,由於那異空間是時間停滯的,故而他斷臂處的情形也不再惡化,甚至連那種劇烈的疼痛感,也已聊勝於無。
而從那異空間出來之後,疼痛與虛弱重卷而來,他忍著劇痛,一言不發,瞧著自己手中的斷臂,任由溫玉擺弄,但他自己卻是沒報多大期望的。
劍客的右臂,是何等的重要。
這隻手摸過最多的東西,就是他的劍了。
這隻胳膊最熟悉的觸感,一是冷冰冰的劍柄,二是金屬相擊的鳴顫,三是劍尖刺入人咽喉時,那種可怕又美妙的死亡之感。
他忽然輕輕笑了笑,故作輕鬆地道:“這隻胳膊殺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也該讓它休息休息了。”
溫玉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胡說什麼。”
然後繼續指揮可憐的膩子工在一點紅的斷臂上刷膩子,又小心翼翼地把那條斷臂像是拚圖一樣的貼上去。
膩子工:“…………”
膩子工下意識地去看自家東家的七少爺花公子,卻見花公子一臉嚴肅,還時不時插嘴:“阿溫,一定要對準,不能高出來的,千萬不能叫紅兄高低肩。”
膩子工:“…………”
一點紅:“…………”
溫玉:“…………”
花滿樓:(??▽??)/
膩子工:怎麼感覺東家的七少爺腦子也不太好使……
膩子工麻木的乾活,等到乾完活之後,他眼睛一撇,忽然瞥見那隻被粘合劑粘上的手動了一下。
膩子工:“???”
膩子工開始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
然而,無論他怎麼瞧,那隻手……居然真的能動了??
他被震撼得不清,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走出擲杯山莊的大門的。
而一點紅……
肩膀的劇痛依舊,手臂也冷得發僵發硬,一種好似無休無止的疼痛,已從這條胳膊上傳了過來。
溫玉還在觀察,一邊觀察一邊說:“書上說,這傷粘合好之後,還是要注意修養,起碼三四個月才能痊愈,你這幾個月就請隱居起來,可千萬不要逞強鬥狠啦。”
一點紅盯著自己的手看。
修長的五指,有力穩定。
這種有力和穩定,並不是天生的,在小的時候,為了練習手腕與手掌的穩定,他曾經在自己的劍身上放了四五斤重的石鎖,每日持劍,從最開始的手不停抖,到最後的穩如磐石……
人本就不能失去自己的手,倘若一隻手上還凝結著這樣的技藝,就更會被看重。
他忽然沉聲道:“多謝。”
溫玉擺擺手:“不必啦,你這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
一點紅搖搖頭,沒做什麼表示,卻在下一秒抬起頭來。
那雙死灰色的眼睛之中,閃動著感激的光芒。
他一字一句道:“這是你……第三次救我的性命。”
第一次,在石觀音處。
第二次,昨夜在薛笑人處。
第三次,在此刻。
溫玉眉目舒展,道:“哪裡來的第三次?”
一點紅的左手,珍之重之地撫上了自己的右手。
他道:“劍客若沒了持劍的手,與死何異?”
溫玉笑道:“紅兄啊紅兄,你可千萬莫要忘了,你剛剛還說要這條胳膊好好的休息休息呢。”
一點紅微微一笑,沒有做聲。
那當然隻是一種寬慰她、也是寬慰自己的一種說法罷了。
一個人若是能肢體完好,誰又想當一個殘廢呢?
這道理人人都懂,溫玉自然也是,無需任何人去解釋。
溫玉又在他的榻前坐了半晌,然後站起來,現在是準備去踏踏實實的洗澡,睡覺去了。
但她忽然說:“其實你沒有錯。”
一點紅一怔,抬頭瞧著她。
溫玉道:“你的想法沒有什麼錯,我本就是不懂武功的人,在江湖之中行走,反應實在不夠迅速,若有一天我獨身一人,忽然遭到人的偷襲,恐怕沒辦法反擊。”
雖然在衣服的表麵開異空間入口也是一個法子……但是隻要觀察一下就能發現,溫玉小姐平日裡的異空間入口,要麼是帽子,要麼是口袋,都開得很小。
那是因為,異空間入口的大小、與開啟時間,與魔力的消耗都呈正相關關係。
換句話說,空間入口開的範圍越大,開啟時間越長,她的魔力消耗就越快。
魔力這玩意當然和體力一樣,可以通過鍛煉去加強,但每天也是有上限的。
溫玉對這一點非常清楚。
她凝視著一點紅,道:“所以,你想要保護我,你們大家想要護著我,並不是看輕我,你說你承蒙我的搭救,但是卻從來不去想,其實正是因為有你們的數次搭救,才能令我想出辦法來,把那些大惡人製住。”
一點紅也凝視著她。
來自異世界的女巫小姐神氣而溫柔地笑了,她一雙翠綠的眼睛,也在日光之下璨璨生輝。
她微笑著說:“所以,不要再說什麼我救你你救我的恩情了,你記得恩情,難道我不曾記得?我們之間的關係,難道不正是那一種互相配合的並肩作戰?若下回再碰上了敵人,恐怕還得要你替我去擋上一擋呢!”
一點紅的眼神閃動,他久久地凝注著這勇敢而溫柔的女巫小姐,沙啞地道:“好,我記住了。”
——並肩作戰,把後背交給對方。
溫玉揚唇一笑,朝他眨了眨眼,然後心情愉悅,轉身走了。
她一邊走,嘴裡還一邊哼著曲兒,細細聽來,那曲子唱的是——
“說有萬裡山,阻隔兩地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