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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與一個女孩子共處一室,並不是什麼非常難以處理的場景。
但這人是葉孤城。
對於葉孤城來說,這樣的場麵也還是頭一遭。
他坐在桌子旁,用一種看不出情緒的目光盯著溫玉,一隻手擱在桌麵上,有意無意地慢慢敲著,似乎在思考什麼事情。
半晌,他霍然起身,轉身出門,正好逮住了在船艙過道裡的東風。
溫玉隻聽見他冷而厲的聲音:“為何還不上茶?”
……他居然把蝙蝠島的船當做一間客棧,把這神秘莫測的丁楓當做一個可以隨意呼來喝去的店小二!
這人未免實在太過傲慢。
但他居然就是有這種傲慢的資本。
江湖之上,你的劍要是可以撩了絕大多數人的脖子,你就可以這麼傲慢。
丁楓:“…………”
丁楓隻好笑著道:“閣下稍待。”
葉孤城轉身回屋,重新坐在了桌子旁。
這也隻是一張很普通的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套很普通的茶具。
很快,外頭就來人了,那人先是喚了一聲“閣下”,葉孤城平穩無波瀾的“嗯”了一聲之後,那人推門進來,拎著一壺熱茶,將兩個反扣著的茶杯擺在桌上,各倒上一杯,笑道:“二位請慢用。”
然後那人出門,順帶妥帖地將門帶上了。
葉孤城伸手捏住了茶杯,輕輕一嗅,道:“這茶無毒。”
溫玉道:“上這船的,大多都是江湖高手,他們需要蝙蝠島、蝙蝠島也需要他們,這樣互利互惠的關係,想必不至於要在半道上毒死人。”
葉孤城不再多言,忽然將那一杯熱茶一飲而儘。
溫玉有些驚訝地挑眉。
葉孤城道:“你想問我為什麼喝茶?”
不錯,自然是這樣的,因為他之前都是喝白水,滴酒不沾,甚至連茶葉也不沾的。
葉孤城將茶杯放在桌麵上,忽然緩緩開口道:“葉某四歲習劍,修的是無情之劍。”
無情之劍,自然就是要斷絕自己的欲望。
這很好理解,一個人的內心,如果雜念太多,就很難專注於一件事,原本所具有的才能,也會在日複一日的浪費之中漸漸磨滅。
而無情之劍,不僅需要斷絕物欲,甚至也需要斷絕人欲。
所謂人欲,自然就是愛情、親情與友情。
這也很好理解,一個人倘若有太多在意之人,與人比劍之時,就難免要惜命,而人一旦惜命,出招就會少了幾分悍不畏死。
這“幾分”的差距,就是能否悟到劍之玄妙的差距了。
所以葉孤城一向認為,學劍之人,必須要忍受孤獨,隻有在令人發瘋一般的孤獨之中忍受下來,才能領悟到他所追求的“劍道”。
劍對於葉孤城來說,並非殺人的工具,而是一種信仰。
所以,他從小到大,一直都在壓製自己的欲望,用一種苦行僧般的態度去過活。
溫玉托腮,聽這人講自己的過去。
葉孤城沉默了片刻,道:“葉某欲謀反之時,曾欺騙眾人,我受了重傷。”溫玉道:“這件事我知道。”
葉孤城與西門吹雪決戰紫禁之巔,其實隻是一個幌子而已,他真實的目的,是為了幫助南王謀反。
所以,他使出了一招調虎離山之計。
將大內的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太和殿、紫禁之巔上,但實際那個時候與西門吹雪對峙的,並非葉孤城本人,而是他的一個替身。
真正的他,早已到了南書房,準備擊殺皇帝。
至於在太和屋脊之上的那個假冒的葉孤城……也很好解決。
提前很久,他就做足了自己受重傷的假象,決戰之日,以西門吹雪的驕傲,絕不可能對一個重傷之人出手。
這樣他就不會露餡。
這計謀雖然很簡單粗暴,但不得不說,確實差點成功。
而葉孤城前期裝做受重傷之時,陸小鳳曾去看過他。
葉孤城說起了這件事,沉默了許久。
半晌,他道:“葉某前半生,的確修行無情之劍,然則……一個人若是天生有情,又如何做到斷情決義?想要無牽無掛、無情無義,本就非人之所能。”
所以,他的心內雖然總是冰冷,但陸小鳳隻說了一句“朋友”,他就覺得胸腔內似乎也有一股熱血湧了上來。
“朋友”,多麼溫暖的兩個字!
溫玉凝視著他,並沒有說話。
而葉孤城緩緩抬頭,也凝視著溫玉。
他淡淡地道:“我告訴你這些,並不為彆的,隻是為了說明,你溫玉有情有義,有勇有謀,是高潔之人,值得尊敬。我葉孤城早已將你當做朋友來看待。”
溫玉的臉上忍不住泛出了微笑。
她隻道:“你之前也曾說過,還曾揚言要贈我以千金呢。”
葉孤城道:“不錯,我的確這樣說過。但是……”
溫玉道:“但是……?”
葉孤城忽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道:“但是,葉某這一生,本也沒有幾個朋友,本也無什麼與朋友相處之道……我隻希望你明白……”
他皺了皺眉,又瞧了瞧這逼仄而狹小的艙房,終於道:“我隻希望你明白,困於這小小艙房之內,並非我的本意,我無意辱你,從這裡出去之後,這件事,我也絕不會像任何人提起。而那膽敢如此辱你的丁楓,我必為你殺之!”
他繞了一個大圈子,居然是為了說這個!
雖然他在心中已把溫玉當做了重要的友人看待……可溫玉畢竟是女子,什麼“同塌而眠”之類的事情,放在兩個男人身上要被讚頌,放在一男一女兩個人身上……那可就是醜事一樁了。
葉孤城是個男人,可以不在意,但溫玉呢?
她雖然為方外之人,但那“方外”,她卻是沒法子回去的,方外之人,來了這裡,就要落地。
所以葉孤城愈發覺得丁楓該死!
丁楓要是知道自己因為這麼一件小事而得罪了劍仙葉孤城……不知道又會有什麼想法呢?
總之此時此刻,葉孤城的死亡小本本上,就已記下了丁楓的名字。
溫玉凝視著葉孤城,忽然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
半晌,她才神色古怪地道:“難道你不知道……?”葉孤城:“?”
知道什麼?
溫玉忍不住笑了出來,伸出一隻手來,輕輕地搭在了葉孤城的小臂之上。
她能看的出來,葉孤城的確很在意這件事情。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對古人來說,這也的確是一件非常出格的事情。
當然了……對女人來說是滅頂之災,對男人來說隻是風流韻事級彆的“出格”而已吧。
她本以為葉孤城並不是一個如此細心的人,但……
但很顯然,他不僅很細心,還十分尊重她。
這令她生出了一種“這朋友果然沒白交”的感覺。
他與溫玉共處一室時,雖然看上去很自然,但說到要殺丁楓時,他蒼白的手背上,青筋已克製地迸起。
溫玉安撫似得拍了拍他的小臂,像是一隻白貓伸出了她軟乎乎的肉墊。
她狡黠一笑,得意地道:“我知道了,你沒見過這個。”
說著,她的手就在空中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