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電影裡的一個擁抱都能引發轟動。好多日常中保守慣了的人們就為了看一點肢體碰觸的戲份買票進電影院。但在費霓看的這場電影裡,擁抱接吻都是很平常的事。
長這麼大,費霓頭一次在電影院看見這樣的戲份。
昏暗中,方穆揚握住了費霓的手,在她手上畫畫。費霓的手越來越熱,她想掙脫出來,但被握得很緊,根本動不了。
費霓一顆心怦怦跳,但眼睛沒有一秒鐘從屏幕中移開過。電影開始,費霓就在數女性角色的帽子。雖然她對她的工作談不上多熱愛,但多年來工作形成的慣性讓她不得不關注這一點。她剛工作的時候,全國還在流行那種羊剪絨帽子,誰有一頂這種帽子,誰就走在潮流的前沿,她在廠裡工作,可以不用券直接拿錢買帽子,剛拿到工資,她就給自己遠在內蒙插隊的哥哥買了一頂羊剪絨帽子寄去。她那時還很年輕,一心想進步,卻完全不懂進步的標準,雖然為上不了大學苦惱,但很有工作熱情,她甚至因為帽子種類單一給廠長寫了一封長信獻言獻策,信的末尾她還畫了好幾個帽子式樣,都是她根據書和電影中的帽子繪製的,畫工比方穆揚差得遠,但足以讓人明白。那封信最後沒有回音。
那些親熱的場麵確實夠讓人臉紅心跳的,尤其在她手發癢的時候。但費霓並不關注戲裡的愛情,她要關注的太多了,愛情是最微不足道的戲份。
電影配了音,字幕也是中文字幕,費霓一聽到配音的中文台詞,就去猜原來英文說的是什麼。一句接一句,她腦子裡都是哪個英文句子更接近原版。當沒有台詞的時候,她的眼睛便會
貪婪地看戲裡的衣服裝飾。
她對於這個世界的了解,隻能通過電影,儘管這是四十年代的電影。
又是親熱戲份,費霓不看親吻的兩個人,隻把眼睛去看裡麵的背景和女主角穿的衣服。
她發現自己已經被多年來的觀影經驗給約束住了,她之前看的電影裡即使涉及到愛情,也不會談到“愛”這個字,更不會有這些表達喜愛的動作。她看的表達感情當然要熱烈很多,但文字和視覺衝擊是兩回事,當電影裡的一對男女抱在一起時,她第一感覺是想要回避。
禮堂裡的人好像對電影裡的場景很習慣,尤其是身邊的人。她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方穆揚,他的眼睛很鎮靜,很平常,這種親密戲份看在他眼裡,仿佛和喝酒吃飯一樣平常。看電影的時候,不妨礙他去捉弄她的手。
這個隻為少數人放映電影的禮堂很不爭氣地斷電了。
屏幕一下黑了。
費霓感覺有人碰了一下自己的右臉,一下不夠,又碰了一下,她的指甲去抓方穆揚,讓他老實一點。
他的指頭握著她的手,在她的掌心愈發放肆起來。
左右前後都是人,費霓一顆心提著。
好在電又恢複了,其他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電影上。
屏幕上的人又開始擁抱親吻,費霓繼續拿眼睛去捕捉背景。
英文單詞在她腦子裡飛速滑過,來匹配翻譯出的中文。
當女主丟掉工作,費霓的注意力終於轉移到了劇情。
女主角失了業,生活無著,陰差陽錯誤以為愛人去世,為了生計不得已淪落風塵,最終壓垮她的不是和各類男子的交易,而是她又和愛人重逢了……她一麵投入愛人允諾給她的美好未來,又一麵覺得自己不配,最終在自我厭棄中選擇了了斷生命。
出了禮堂,費霓仍為女主選擇自殺而惋惜。她認為女主角的悲劇都是從失去工作開始的。而且無論如何,活著總是好的。
電影講的是愛情故事,費霓卻理解成了失業恐怖片。
出了禮堂,費霓用長圍巾將自己的頭罩上,跳上了自行車後座,她的兩隻手插在方穆揚的上衣口袋裡。
北風呼呼吹著,吹亂了費霓額前的頭發,道路兩旁的積雪還沒化掉,雖然環衛工人清理過,但地麵仍有冰跡,灑在地麵的月光也處處透著淒冷,費霓放在方穆揚口袋的手又揣得緊了些,她問方穆揚:”你的手冷嗎?“
”不冷。“
但費霓想這麼冷的天,他連雙手套都沒有,不可能不冷。她還有一個毛線帽子,可以拆了毛線,給他結一雙手套。
方穆揚同費霓說:“老美傳統起來,拍的片子跟咱們幾百年前的傳統戲劇是一個路子,還是貞潔烈女那套。下回我帶你看點兒不一樣的。”
“你的票從哪兒買的?”
“找人要的。這個不對外賣。”
費霓問方穆揚也是問自己:“什麼時候這種電影能在電影院正式放呢?”
萬惡的資本主義,真該放到全國的電影院去,讓大家都批判批判,憑什麼隻有少數人才能批判?
費霓想起來了,她以前對方穆揚的微妙感覺就來源於這個。她對於方穆揚住大房子以及跟樂團首席學提琴並無意見,她有意見的是方穆揚能看少數人看的內部電影,去隻有少數人才能去的商店買東西。看電影還分三六九等麼?商店裡的東西她買不起,還不能看一看麼?
但方家失去這些權利,她也沒有任何的高興。她是希望像自己這種普通家庭的孩子能和他們看一樣的電影,去一樣的商店,並不是想大家都看不到。
她患寡也患均貧。
彆人過得和她一樣不好並不能給她任何安慰。
方穆揚說:“以後肯定可以。”
寒風中,方穆揚突然來了一句:”我愛你。我從未愛過彆人。“
費霓偏過頭去看路邊,一顆心跳得很快,過會兒想起這是電影裡的台詞。
方穆揚又將這台詞重複了一遍。
費霓將這句話還原成英文,輕聲念了一遍。
風聲呼嘯而過,費霓自己都沒聽清她說的到底是什麼。
雖然費霓穿得並不少,但當西北風吹過的時候,她還是緊緊地抱住了方穆揚。
一到家,費霓就翻出了紙筆,伏在桌上寫東西。
方穆揚湊過來看,費霓拿手捂住了自己寫的字。
“寫什麼還怕我看?”
“很快你就知道了。“
“現在不能讓我知道?”
“不能。“
費霓伏在桌上寫連環畫的觀後感。
方穆揚在一旁臨摹畫冊上的畫。
寫完了觀後感,費霓翻出自己的毛線帽在那兒拆毛線。方穆揚騎車需要一副手套。
她對方穆揚說:“我要給你織一雙手套,還要給你做一件棉襖,接下來會很忙。以後早飯都是你做。“
方穆揚很乾脆地說好。他今天發了補助,按照約定,他把一半的錢給了費霓。
晚上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聽收音機,方穆揚把胳膊伸過來給費霓當枕頭,時不時親親她。
“能不能把你剛才說的英語再說一遍?”
“我今天什麼時候說過。”
方穆揚又重複了那一句:“我愛你。我從未愛過彆人。“
”我才沒說過這話。“
”是我說的,你之後說了一句什麼來著,我當時沒聽清。“
”你記錯了,我什麼都沒說。”
方穆揚衝著掌心哈了一口氣,去找費霓的癢癢肉,費霓癢得直打滾,伴隨著控製不住的笑聲。
她滾著滾到了方穆揚的懷裡,被方穆揚摟住了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