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第 133 章(2 / 2)

“你去哪兒,我跟你一起去。”

“葉鋒,我覺得我們都應該重新考慮一下。”

“我沒什麼可考慮的。我媽的態度不代表我的態度,以後和你結婚的是我,不是我父母。你因為他們否定我,是不是對我很不公平?”

葉鋒長了一張適合做丈夫的臉,好看得很可靠。他在無線電工業局做科長,在這個電視機電唱機收音機都要憑票買的時代,多的是人求他辦事,但他臉上沒有一絲盛氣淩人的勁兒。費霓覺得他和他的爸媽還是不一樣的,她決定再給他一個機會。

費霓最終還是和葉鋒一起吃的飯,在她和方穆揚第一次去的那家館子。

費霓看了好幾秒,才確定離她兩桌的年輕男人是方穆揚。

她很清楚他長什麼樣,她想不通的是他怎麼又來這兒了。坐他對麵的是一個穿藍色便服的男人,頭上的白發表明他至少五十歲以上。

方穆揚也看見了費霓,兩人對視了幾秒,是費霓先避開的。

對麵男人問方穆揚:“看見熟人了?”

中年男人姓傅,是出版社的負責人,也是方穆揚媽媽的老同學,出版社下麵有一個工農兵美術創作培訓班,市麵上有影響的連環畫大都出自這個培訓班。

“一個朋友。”

方穆揚叫來服務生,為費霓這桌加了一個奶油烤魚一個罐燜牛肉還有兩盤冰淇淋。

他對服務員說:“加的這些記我的賬上。”

傅社長問他:“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她現在未必想理我。”

傅社長不由得對這位方世侄多了一分佩服,這十年物是人非,隻有方穆揚,受貧下中農教育了這麼多年,仍是浪蕩公子哥兒的做派,今天手裡有兩個鋼鏰兒,絕不留到明天。人家不想理他,也要特意給人加菜去招惹人家。

他很想和方穆揚談談他的母親,當年他和他的母親是大學同學,她請他到西餐廳裡吃東西,那家餐館比這裡的菜品要地道得多。往事有太多避諱的地方,許多不適合在公開場合講,於是隻能挑挑揀揀。

多年來的沉浮養成了傅社長私下說話絕不讓無關人士聽見的習慣,他的聲音準確送到了方穆揚的耳朵裡,第三人卻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

“你爸媽當初嫌家裡知識...分子太多,就想讓你初中畢業後去當工人。你如果能進工廠也算實現了他們的願望。”

傅社長說的都是真的,但他沒點明的是,方穆揚現在去培訓班,隻能是知青的身份,隨時可能回到鄉下。如果先去工廠當工人,再調到培訓班畫連環畫,就是另一番情形。

“培訓班不能給你提供宿舍,你看能不能讓知青辦幫你和房管局反映一下,讓他們把你家原來的房子劃一間給你。”

但凡提前一年恢複高考,費霓有彆的機會改變命運,她就不會跟方穆揚結婚。

費霓是家裡第三個孩子,她打小身體不好,大哥二姐都慣著她,三個人分一個蘋果,她一個人就要吃一半。

哥哥高中畢業後響應號召插隊去了內蒙,本來他可以頂替父母進廠的,但他舍不得兩個妹妹吃苦,家裡最多兩個進廠名額,他得留給妹妹。費霓的二姐頂替爸爸進了紡織二廠,過了兩年,費霓頂替媽媽進了製帽廠做帽子。

費霓工作後,每月的工資糧票除了給家裡交夥食費,剩下的都攢起來。遇上認識的內蒙知青回鄉探親,她就把之前攢的錢和糧票拿出來,去商店買普通餅乾,論斤買,分開裝,一斤一個鐵罐,罐子用做好的新衣服包著。剩下的地方糧票也換成全國糧票,請人隨餅乾衣服一起給大哥捎過去,她還貼心地給大哥捎了新毛巾和香皂,讓他洗臉用。大哥每次來信,都說他能吃飽,不要再帶餅乾給他了,周圍一堆餓死鬼,還不夠分的;糧票也不要給他,他自己有飯轍;衣服更彆寄了,一年也洗不了幾回澡,好衣服純屬浪費。

大哥當知青的第六年,費霓的二姐結婚了,和紡織二廠的一個同事。爸媽都沒意見,隻有費霓不同意,怕二姐嫁過去吃苦,姐夫是家中獨子,父親早年就沒了,和一個癱瘓老娘住在筒子樓的一間小房。

二姐說有感情比什麼都重要,費霓說感情是精神層麵的事,她不和他結婚也可以一直想著他,但她的身體不能和癱瘓的老太太常年住在一間房。費霓這套精神物質分離理論並沒打動感情至上的二姐。二姐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發現了小妹隱藏在清純麵孔下的勢利。

二姐還是和會計結了婚,費霓用她攢下的布票買了一塊布料,那料子她一直想買又舍不得,如今她一狠心買了,和之前收藏的扣子做成了一件連衣裙和一件襯衫,作為二姐的新婚禮物。

原先一家五口擠在十幾平米的筒子樓,一間房被隔成兩間,費霓上了初中,家裡就開始按性彆分房間,她、二姐、媽媽住在裡屋,爸爸和大哥住外屋。大哥插隊二姐結婚後,家裡終於不那麼擁擠。父母心疼小女兒,把裡間讓給了她單獨住,老兩口住在外麵。

廚房和廁所公用,去水房洗個衣服周圍也是一堆人,在人群中沉默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費霓被動學會了和人寒暄。

她最受不了的是菜籽油和豬油混合的味道,每次晚飯時間,這股味道都要從過道飄進來,鑽進她的鼻子。

隻有書能給她一些安慰。書店賣的書也就那幾種,她從收廢品的老爺子那裡淘來了大學課本,翻爛了以後就開始背詞典。英文詞典和俄文詞典,她甚至能從例句中找到趣味。有一次,她竟從一...堆廢品裡發現了莎士比亞。看書是她唯一的樂趣,書裡並沒黃金屋,即使她從小到大從沒考過第二名,但推薦工農兵上大學,就是沒她的份。天一亮,她還得在製帽廠日複一日地做同一個樣式的帽子。有時她想,還不如插隊下鄉,至少鄉下很大,不會這麼擠。

宣傳裡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但也隻是想想而已,她聽說鄉親們並不歡迎知青們去鄉下和他們搶糧食吃。她的大哥在鄉下連溫飽都是個問題。大哥已經插隊七年了,回城沒有任何指望。她給大哥寫信,讓他好好努力,爭取拿到工農兵推薦入學的名額。

不上班的時候,費霓除了看書,都在踩縫紉機幫人做衣服。用掙來的錢和換來的布票,給母親二姐做了一件的確良襯衫,幫父親買了兩雙尼龍襪子,還給大哥做了一條布拉吉,讓他帶走送給村支書的女兒,以加大獲得推薦入學的幾率。她把洗發水雪花膏香皂都留著讓大哥送禮,自己用肥皂洗頭。

廠裡領導跟她談話,說她有機會調到廠辦。後來就沒信了,是有人調到廠辦,財務科科長的女兒——一個把“澄澈”念成“登轍”的人。再過了些日子,科長女兒被推薦去上大學。費霓繼續在製帽廠做帽子。

自從取消高考後,大學裡多了許多隻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半文盲,費霓忿忿地想。但如果讓她和這些半文盲去當大學同學,她樂意之至。

並沒人給她這個機會。

儘管她會英俄兩門外語,會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還自學了微積分,也沒人推薦她去上大學。而如果彆人知道她在看莎士比亞,反而會將她作為落後分子的典型。

她在報紙上看到有一個女孩子,兩年裡一直堅持在工作之餘護理同廠意外致殘的青工,女孩子在廠裡評了先進,獲得了推薦上大學的資格。

費霓並不是一個高尚的人,但如果能去上大學,她也願意儘心儘力自費去照顧陌生人。

她厭倦了每天都做帽子,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費霓想起方穆揚,也評上了先進,她決定去醫院看看她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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