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周朵朵埋在柳薇身邊哭了很久。
她的哭不是痛快大聲的哭,而是明明情緒洶湧卻壓抑無聲,偶爾才會因為控製不住,隨著抽噎的動作發出一丁點哽咽的聲響。
她對周剛也怨過,在那些被人砸石子罵野種的時候,在那些深夜和媽媽一起驅趕流氓閒漢的時候……她無數次盼望自己的爸爸忽然從天而降,將這些人打跑。
但每次都是失望。
後來這些怨,在柳薇說要帶她去找爸爸時,全部都化為了期待。
結果,他不願意要她們。
哭過一場後,柳薇就再沒從周朵朵嘴裡聽到過爸爸兩個字了。
*
三天後,柳薇帶著周朵朵再度敲響周剛家的門。
這三天裡,柳薇不知道周剛怎麼查詢法律,又怎麼在心裡憤恨,更不清楚他和金梅有沒有因為錢的事起過爭執,反正她到周家的時候,周家客廳上已經擺著一個裝過餅乾的鐵盒子,裡麵擺著一遝錢。
柳薇掃了一眼,就知道錢少了。
周剛道:“金梅還懷著孕,我又還有個兒子要養,上學的事解決下來沒有那麼快,那時又是一筆花費,目前我隻能拿出這麼多。”
柳薇拉著周朵朵坐下,語氣緩緩地譏諷道:“你是不是覺得找借口拖幾次,或許拖著拖著,我就不耐煩要了呢?”
周剛一月工資45塊,一年總收入就是540塊,在這個時代算是收入不錯的家庭。
他和家人住的是單位分的房子,平時的糧油煤等有單位補貼,連洗澡票都會發,除了買肉——也不是想買就能買得到——和一些生活用品,一個月的生活花費能有多高?
這幾年,周剛攢的錢,最少也有千把塊了。
柳薇要求周剛把周朵朵前幾年的撫養費一次性補足,周剛不可能拿不出來。
就算他真不拿出來,柳薇要他借也得借來。
柳薇盯著周剛,善意提議道:“要不,我還是去找政府談談?”
這是柳薇的威脅,周剛再清楚不過,可他也不敢賭柳薇會不會真去告她,畢竟能帶著一個才幾歲的小孩不遠千裡地找過來,她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
眼神冰冷地看了柳薇一眼,周剛轉身進屋,再出來時手裡多了一遝錢。
柳薇似笑非笑,果然是早就準備好的,想著能賴就賴。可惜她柳薇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
在周剛將錢遞出去時,金梅挺著大肚子衝上來攔了幾下,顯然並不同意周剛給錢。
結果被柳薇一把搶了過去。
金梅眼巴巴看著被她捏在手裡的那一遝錢,感覺自己肉被挖了一樣疼,“一個孩子,一個月哪能花上十幾塊錢,我們家昊昊一個月也用不了這麼多!”
柳薇懶得搭理她。
她生的兒子是寶,周朵朵也不是草。
將錢點好一遍,柳薇提醒周剛,“你是不是忘了,今年的你還沒給。”
現在六月,周剛還要拿90塊錢出來。
“下個月再給吧。”周剛又想拖。
柳薇不耐煩地點點茶幾,“快點。”
周剛突然憤怒:“你簡直是個惡霸!”
“彆倒打一耙。”柳薇摸著周朵朵的頭,冷冷看著他,“看看你的女兒,她有多瘦,一個七歲的女孩走出去比五歲的孩子還矮,你在城裡吃香喝辣,她在家裡喝水充饑!養她,是你這個父親必須儘的責任,隻生不養,畜生不如。”
周剛向周朵朵看去,頭發枯黃的女孩,站在那裡小小的一隻,短袖下露出的雙手,瘦得隻剩一層皮包著,此時眉眼倔強而又仇視地看著他。
周剛忽然有些不敢對上她的眼,狼狽地轉身進房,數出90塊錢扔在柳薇麵前。
這一舉動,直接將金梅氣哭,“一下子給出這麼多,我們以後還要不要過日子了!”
柳薇恍若未聞,將所有的錢放進包裡,柳薇拉著周朵朵就準備走了,“既然朵朵上學的事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就等我帶著她安頓下來再說吧。”
周家的門剛在身後關上,柳薇就聽到裡麵傳來金梅的哭聲鬨聲。
柳薇搖搖頭。
每個月分出十五塊,周剛一家就隻有三十五塊的收入,生活質量必然會比之前下降一個檔次,金梅不開心,鬨,是理所當然的。
但金梅在明知道周剛有妻女的情況下還和他結婚,這幾年冷眼看周剛對她們不聞不問,興許還樂得不用額外掏錢吧。
如今這樣,她隻能受著。
*
揣著包裡將近一千的巨款,柳薇帶著周朵朵去找房子。
這時候房子很少有賣的,柳薇目前也不準備買房子,決定先租著。房子肯定是不能在附近找,省得老和周剛一家子撞見,鬨心。
柳薇為了住得清淨,特意多花了一些錢,連院子帶幾間房,直接租了個整套。
房子還算乾淨,柳薇自己花了點時間打掃。
房子裡的家具有些現成的,除了舊些也還能用,不能用的柳薇問過房東後直接劈了當柴燒。
她忙活的時候,周朵朵不知從這房子的哪個旮旯角落裡扒拉出一把生了鏽的小鋤頭,哼哧哼哧地給院子除草,順便把哪裡種什麼菜,哪個角落養雞都規劃好了。
柳薇豎起拇指給她點了個讚,不過說她們家以後不養雞,天氣熱,住得這麼近,味道會很大。
“好吧~”周朵朵小大人一樣,有點可惜地聳了下肩,繼續除草。
她把弄掉的草攤在院子裡曬,曬乾了還能當引火的柴,簡直持家小能手。
把房子收拾得差不多後,柳薇帶周朵朵出門購物,鍋碗瓢盆、米麵油這些都需要買。
直忙活了三四天,娘倆才算是真正地安頓了下來。
好好地休息了一天,然後柳薇跑了一趟本地的工商局,申請個體戶營業執照。
接待她的人這幾年隻給本地的個體戶辦過營業執照,柳薇是外地人,對方一時不曉得能不能辦,詢問中得知柳薇是帶著孩子出來找知青丈夫的,頓時眼帶同情。
之後又知道柳薇的丈夫已經新娶了,她一個家裡已經沒有父母,獨自帶著孩子回鄉的女人,根本沒有能力養活兩人。好在她會踩縫紉機,會做點衣服,趁著手裡還有丈夫給的補償款,就想自己嘗試著做衣服來賣,賣不出平時也可以幫人縫縫補補,賺點錢,好歹把這日子先糊弄走。
原主的確會做衣服,隻是以前都是用手一點點縫,縫紉機在這時還是大件,一般人家買不起。
工作人員聽了後,就叫柳薇回家,過幾天再來。
這就是有戲。
其實沒有被立即拒絕也在柳薇的預料中,這時候對市場環境機敏一點的,或者是同樣是窮困到實在快要過不下去日子的人,有的已經扛著行李,開始外出打工了。
城市裡做生意的個體戶日漸增多,尋口飯吃的人開始流動,外地辦營業執照也可以。
執照沒下來這段時間,柳薇也沒閒著,她帶著周朵朵到處跑:通過打聽,找到在紡織廠裡有關係的工人,她出錢從對方那裡拿隻比出廠價貴一點的各種布料;然後又托這個工人的關係,認識了另一個在製線廠的工人,同樣以比出廠價貴一點的價格從對方那拿縫紉線。
柳薇就這樣,一個串一個,把做衣服需要的材料途徑給搞定了。
當然,因為現在做衣服的暫時隻會有她一個,她要的量少才以這種方式,等日後規模大到這些廠子願意接她的訂單,直接和廠子走貨就行。
然後,柳薇去二手市場,買了一台七成新的二手縫紉機,搬進了寬敞明亮的小院堂屋。
柳薇沒搗鼓過這東西,找了點碎布頭練了兩天手,再用起來就很熟練了。
這之後柳薇再去工商局,營業執照果然就辦下來了。
執照辦下來的第二天,柳薇就聯係了那幾個工人從他們那裡拿了一些所需材料,然後又通過某個在服裝廠的工人,低價拿了一些適合改款式的衣服裙子褲子。
所有的這麼一通辦下來,柳薇手裡的錢所剩不多,好在東西都齊全了,隻管做東西掙錢了。
*
柳薇悶頭在堂屋裡做了快一周的衣服。
由她從零到整做出來的衣服裙子,最開始因為使用縫紉機沒那麼利索,速度慢了些,第一天就做了一件上衣,之後就速度一天比一天快,到現在她最快一天能做五件衣服,裙子更多。
現成的衣服裙子褲子,也全部都改好款式,瞧著少了一些之前的板正,多了點潮流元素。
將所有的衣裳打成一個大包,將其放上經製線廠工人介紹買來的二手自行車後座上,用繩子捆緊。然後,柳薇拿出前幾天給周朵朵做的連衣裙,給她穿上。
這條裙子底色為白,上麵有零星小花,柳薇做的時候結合了旗袍元素,加了一圈白色蕾絲邊的旗袍領,從上腹部往下,裙擺微微散開,領邊以及盤扣還采用了黃白撞色,袖子是泡泡袖,袖口疊了褶皺製成荷葉邊的形式,添加了一些可愛。
這個時代,穿著已經開始慢慢告彆灰藍色,人們在穿著上迎來更多顏色的選擇,但款式上大多也還是透著一股規矩樸素的味道。
柳薇剛把裙子做出來時,周朵朵就喜歡得不得,問了好幾遍:“媽媽,這件裙子真的是給我做的嗎?”
柳薇笑著回:“是啊,喜歡啊,現在換上?”
周朵朵心癢,又舍不得,總覺得這麼好的裙子穿上就浪費了。她用木衣架把裙子掛在自己的床頭,每天摸裙子時都要把手洗了又洗,擦了又擦。
柳薇每次問起來,她都說要等個合適的日子再穿。
具體什麼時候是合適的日子呢,其實她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擁有了這麼一件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漂亮裙子,像個夢一樣,一時不敢碰。
除了裙子,柳薇還給周朵朵買了白色的夏季小皮鞋,小姑娘也舍不得穿,每天都把鞋子從鞋盒拿出來,擦擦不存在的灰,又寶貝似的放進去。
今天穿上這兩樣的時候,周朵朵口中似驚似歎,不確定地問柳薇:“媽媽,我穿上好看嗎?”
柳薇道:“好看,我女兒穿抹布都好看。”
這話柳薇沒說錯,周朵朵的好樣貌是打小就存在的,以後隻會越長越好看,有天生麗質的底子,確實穿什麼都好看。
把鏡子塞進嚷著不信的周朵朵手裡,柳薇讓她自個兒慢慢看,自己站在旁邊給她紮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