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這個答案之後,芃芃才略顯滿意地鬆開了九氣。
“那就說好了,隻有連我都沒辦法打敗大魔頭的時候,你才能出手,不到最最最最後的關頭,你不可以在我之前變成拯救世界的大英雄!真的說好了,不可以反悔哦!”
芃芃生怕他出爾反爾,又強調了一遍。
九氣無言地與她對望片刻,視線忽而落在了芃芃身後穿著一身朱紅嫁衣的女子身上。
月觀玉並不知道這個小少年是誰。
但當他那雙如秋水平靜,又如深淵般不可直視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她不免生出了一種被神明洞悉的惴惴不安。
仿佛過去與未來,現實與虛幻,都藏在他無言的眼底。
“好。”
九氣允諾道。
收回的視線又重新落在芃芃身上,芃芃在他眼中清晰的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但這一瞬間的九氣看見了什麼,她卻並不知道。
“去吧,無論發生什麼,我會帶你回來。”
雲裡霧裡的一句話,令芃芃有些茫然。
不過她並沒有深思。
與九氣告彆之後,芃芃牽起了月觀玉的手,轉身直麵這聲勢浩大、幾可毀天滅地的劫雷。
月觀玉雖不知芃芃為何篤定她能帶著自己毫發無損地進去,但她並沒有追問這個,而是問:
“你確定要帶我進去嗎?”
芃芃昂頭不解地看著她。
月觀玉抿了抿唇。
她隻是失憶,但卻並不愚蠢,即便對燕歸鴻再信任,她也能看出,今日聚集在須彌海上的這眾多人,都是來聲討燕歸鴻的聯盟。
“你們,包括我師弟在內,不是都想要殺他嗎?”
月觀玉望著劫雷中那道身影,神色悵然:
“若是想要殺他,帶我師弟進去便好,即便他在我沉睡期間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你要我真的動手殺他,我恐怕也是做不到的。”
以芃芃的年紀,她根本理解不了月觀玉此刻千回百轉的少女憂愁。
芃芃狀似深沉地搖搖頭:
“不不不,誰說的打敗反派一定要靠武力?”
月觀玉:“……不靠武力,那靠什麼?”
芃芃滿臉認真:“當然是靠嘴炮!”
隻有炮灰才是靠硬碰硬,真正的主角,都是靠嘴炮一決勝負的!
“……”
她好像不是很懂這個小姑娘在想什麼。
須彌海上的所有人都仰望著劫雷邊緣的兩人,在萬眾矚目的驚駭目光中,芃芃和月觀玉兩人手牽著手踏入了這毀天滅地的雷網。
與外麵的驚天動地相反。
真正觸及核心之後,芃芃才發現這裡麵格外安靜。
雷聲消失了。
一開始芃芃還美滋滋地以為是她終止了燕歸鴻的雷劫,但月觀玉看了看這四周景象,神色難辨地開口:
“他的雷劫,已經渡過了。”
方才芃芃抱住九氣時,其實雙方就已經處於一個臨界值。
燕歸鴻還差一步便可渡雷劫,而九氣也隻差一步便可徹底引渡天道之力,以身獻祭阻止燕歸鴻。
但她打斷了九氣,也就意味著燕歸鴻已無人阻礙。
“雷劫隻是飛升的第一步。”
或許是見芃芃的神色太過震撼,月觀玉耐心解釋:
“還有第二步,渡了心劫,才可真正得道成仙。”
聽到這個解釋,芃芃稍稍鬆了一口氣。
“所以……此處便是大魔頭的心劫嗎?”
肉眼所見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
烈日灼灼,黃沙迷離,芃芃隱約看到了一個深藍色的背影,他並沒有注意到身後的芃芃和月觀玉,而是獨自一人在這漫漫荒漠中行走。
待芃芃和月觀玉跟著他翻過一座沙丘,映入眼簾的畫麵與身後荒漠形成了極其割裂的對比。
燕歸鴻的身影已經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大雪中赤腳襤褸的小男孩,被一個麵容淒苦的女人牽著,在隆冬的雪地裡長跪不起。
“……求家主寬宏大量,饒恕吾兒,吾兒年幼,並非故意衝撞小少爺,小少爺若還未消氣,儘可以打他罵他出氣,隻求家主莫要將他趕出族內的學館……”
跪在雪地裡的小男孩看上去隻有十歲。
腳上血水黏著冰,露出的腳踝已凍得發紫,遠遠看去,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像骷髏架子般單薄,卑微得跪在雪地中,像可以任人踐踏的奴仆。
但芃芃卻看到他垂首順從的模樣下,那一雙冷得像刀鋒似的眼睛。
光是看那雙眼睛,芃芃就往月觀玉身後縮了縮。
芃芃:“那個小男孩……就是燕大魔頭嗎?”
月觀玉凝眸看著那道身影,第一眼,她就認出了燕歸鴻,從前隻聽燕歸鴻同她簡單提起過小時候的事情,卻沒想到有朝一日可以親眼見到小時候的他。
“嗯,”月觀玉輕聲道,“他是四大世家中公儀家的家仆之子,世家鼎盛時,每個家族都有學館,他幼時便在公儀家的學館中修習。”
家仆之子啊。
芃芃想到了公儀澹。
從公儀家的家仆之子,搖身一變成了公儀家嫡係繼承人的師尊,兼修真界第一宗門的掌門。
可惡,如果燕歸鴻不是壞事做儘的大魔頭的話,這不妥妥的主角逆襲劇本嗎!
芃芃羨慕又嫉妒地看著幼年燕歸鴻的背影。
鵝毛大雪簌簌落下,公儀家厚實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從裡麵走出了一個腦滿腸肥的豬頭……哦不是,是公儀家家主的弟弟。
問清楚跪在外麵的人是誰後,他恍然:
“就是學館那個回回都考第一的小孩是吧?”
滿臉橫肉的男人屈尊走到那對母子麵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區區一家仆之子,竟然壓在我公儀家眾多嫡公子嫡小姐頭上,你該當何罪?”
乖順垂頭的小男孩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嘴唇乾裂出血,說話時扯動唇角,有鮮血暈出。
“修仙一途,道法千萬,但沒有一條道,是要靠血脈成仙的。”
聽了這話,對麵的胖男人和芃芃同時怒了。
胖男人怒是因為他作為一個除了血脈一無是處的廢物受到了冒犯。
芃芃怒是因為她覺得這話好酷,但是這麼酷的話怎麼能從一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嘴裡說出來,搞得她都不好那麼純粹的討厭他了。
“你放肆——!”
燕歸鴻被人一腳踢翻在雪地裡,重擊如雨點落下,每一腳都踩在小男孩的頭上,肚子上,若非他修仙修得努力,恐怕第一腳就被踢死了。
一旁的婦人被仆人拉開,掙脫不了,便隻能一個勁地跪地磕頭求饒。
途徑公儀家門外的路人頻頻側目,但無一人敢言,隻能投去憐憫的目光。
或許是因為地上被揍的小男孩從始至終都不吭一聲,又或許是因為一旁女人的哭喊聲實在過於淒慘,胖男人最後踢了兩腳,悻悻然地放過了他。
“哭哭哭哭喪呢?你這兒子骨頭硬得很,這兩腳踢不死他!”
胖男人怎麼看他怎麼來氣,隨手叫了個仆人過來,讓他將小男孩拖下去殺了,再將屍體留著喂他新得的靈妖。
躺在血水裡的小男孩仍然不發一語,一雙黑漆漆的眼死死盯著胖男人的身影。
那婦人的哭喊聲卻越發淒厲,發了瘋一般撲向那胖男人,在他腳邊的每一次磕頭都像要將她的顱骨磕碎。
胖男人不耐煩地將她一腳踢開,卻在婦人仰麵露出五官時定住了目光。
“……你如此哀求我,我倒也不是不可以放過那牙尖嘴利的小東西。”
胖男人的眼神如毒蛇般攝人:
“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你又能付出什麼呢?”
那婦人怔愣了許久。
“……什麼都好,”她深深跪地叩拜,背脊彎到了塵土裡,“隻求大人開恩,讓孽子能夠繼續留在學館,來日必能為公儀家效犬馬之勞。”
胖男人嗤笑一聲:“我公儀家乃南陸第一大修仙世家,何須他一個外族人效勞?犬馬之勞,我看由你這個做母親的賣命就夠了。”
雪地裡的小男孩終於有了情緒。
“……放開我娘,你要帶她去哪兒!你們放開她!!”
胖男人還欲再踹他幾腳,婦人撲上去將渾身是血的他緊緊抱在懷中。
“彆怕,彆怕。”
柔弱得沒有絲毫修為的婦人擁住她的兒子,似乎已經預料到了什麼。
“回到學館後,要記得好好修煉,莫要再與人起衝突。”
“我知道,我的孩子不比任何一個名門貴胄的世家子弟差,不要害怕,不要記掛我,娘親知道,就算是隻剩你一個人,你也會變得很強,比任何人都要強,對嗎?”
被拳打腳踢都沒有吭一聲的小男孩哭得淚流滿麵。
“我會的。”
“我會比任何人都強。”
那是他與婦人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四周有霧氣升起,迷離的光影中,畫麵一寸一寸瓦解。
月觀玉蹲下身來,用柔軟的帕子替芃芃擦去臉上的眼淚,溫柔問道:
“怎麼哭得這樣傷心?”
芃芃一邊哇哇大哭,一邊試圖崩住凶狠的表情,因此五官看上去格外扭曲:
“我也不想的啊!但是真的太過分了!當壞人就不能有點職業道德嗎?為什麼非要給我看這種壞人的幕後故事啊,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月觀玉被她這副模樣逗得露出了幾分笑意。
“月姐姐,你不是很喜歡他嗎?你為什麼都沒有哭啊,雖然我很討厭燕大魔頭,但是他小時候確實有那麼一丟丟可憐誒。”
月觀玉默然片刻,回答:“這些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他的痛楚,他的憤怒。
她統統都明白的。
坍塌的畫麵在霧氣中再一次重組,這一次出現在兩人眼前的,是垂柳,是金粉樓台,是帶著鐐銬在長階上一步一叩拜的罪人,是穿著華貴錦袍,坐在高處對圍觀百姓得意宣告“這就是與我們作對的下場”的修仙世家子弟。
月觀玉記得這一年。
芃芃看著眼前這些陌生的人,還沒弄清楚這是何年何月何地,就長階上淌著血水的鐐銬突然發出了斷裂的爭鳴聲。
“——什麼人!”
寶座上的世家弟子霍然起身,他們明明被一大群烏泱泱的侍衛保護著,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極度的惶然和畏懼,和之前得意洋洋懲戒人的模樣判若兩人。
一片混亂之中,少年意氣風發的聲音遙遙傳來:
“自然是取你們項上人頭之人!”
眾人循聲抬頭望去,隻見長階上方的佛塔金頂上,站著十幾個少年少女。
彆的人芃芃並不認識,但領頭的燕歸鴻、戴著白帷帽的月無咎和月觀玉三人,她一眼便認了出來。
旁邊一不知名的玄衣少年笑聲道:
“今日誰都不要同我搶,微生家那位二少爺的人頭是我的!”
抱琴的白衣女子安靜道:“誰要同你搶了?記得血彆濺到我新裙子上,否則把你賣了都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