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希”這兩個字就像是一道閃電劃過杏杏的腦海, 她終於把眼前這個染著粉色頭發的少女和記憶裡那個矮矮小小的妹妹“清水紗希”聯係在了一起。
她們說的話在她的腦海裡不斷回蕩。
【“我們家以前做生意周轉不過來,向這邊的黑|手|黨組織借了高利貸又還不起。”】
【“當時還是借口去國外旅行,坐遊輪假死才脫身的, 現在他們怎麼敢大搖大擺地回來啊。”】
【“哎呀,彆管她了。反正她肯定以為我們已經死了, 以後也不會見麵,她還不還得起關我們什麼事。”】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所以其實根本沒有什麼意外事故, 爸爸“媽媽”和妹妹也從來沒有在旅行途中葬身大海,原來一切的一切都隻是為了逃避高利貸,逃避被黑|手|黨組織找麻煩的假死計劃。
在她因為他們的死而悲痛難過的時候,在她因為被高利貸組織逼迫不得不輟學的時候,在她為了償還債務用透支生命的方式輾轉各地工作的時候……原來他們已經在國外開始了新的生活,甚至過得越來越好,有了足以償還債務的豐厚資產。
那些原本就不是該她去償還的錢。
他們有想過丟下她一個人麵臨高利貸組織她會有多無措嗎?
他們有考慮過一秒如果她還不上錢會遭到什麼樣的待遇嗎?
他們有想過那個時候的她, 還隻是個剛上高中的未成年人嗎?
這麼多年過去了, 他們已經東山再起, 資產豐厚,他們有一次想過回來看看她……哪怕不是看她過得好不好,哪怕隻是確認一下她的死活呢?
沒有。
沒有擔憂,沒有愧疚, 沒有歉意。
所有的一切都隻剩下輕飄飄的一句“彆管她了”。
杏杏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麼回到家的。
原來不止是太宰治在騙她, 早在遇到他之前, 她就已經生活在了一場巨大的騙局中。
她到底做錯什麼了?
為什麼所有人,所有親近的人, 都要這樣對她?
哄睡寶寶後,杏杏喝了很多酒,醉到幾乎不省人事。
她不能清醒。
清醒太痛苦了。
當晚杏杏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了太宰治。
以旁觀者的身份。
原來另一個世界的太宰先生有一位至交好友, 然而那位好友卻死在了兩方組織的戰役中,這成為了他永遠的遺憾。
她夢見這個世界的太宰先生的痛苦掙紮,和為了救回友人所做的一切努力。
原來他選擇死亡是不得已之舉,原來一切都是為了守護這個世界,為了創造一個能讓友人安心實現自己人生夢想的世界。
在他的視角裡,並沒有她的位置。
直到最後,杏杏才隱隱聽見他的聲音,似乎是在和誰對話。
“……我很清楚,杏是離開了我,就會活不下去的女孩。”
“沒有誰會等誰一輩子。你難道就一點都不介意她將來改嫁,投入彆的男人的懷抱?”
“沒關係。”
“我不介意。”
夢境就結束在這裡。
杏杏死死閉著雙眼,不敢睜開一點點,她怕自己睜眼的下一秒,淚水就會決堤。
一切都很清楚了。
一切都很明白了。
他選擇死,選擇離開她,的確是彆有隱情。隻是那份“隱情”是為了世界,是為了朋友,為了對他來說重要的東西,從始至終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他明明知道失去他她會悲痛欲絕,會難以活下去,但他仍然毫不留情地選擇為了對他來說更重要的人和事拋棄了她,為此他甚至毫不介意她在他死後另嫁他人,投入彆的男人的懷抱。
在太宰治的世界裡,清水杏從來不是什麼重要的存在,她所孕育的孩子自然也不是。對他來說,她好像隻是他執行漫長計劃中因為無聊而選擇的一個調味品,明明被冠以妻子的名號,實際卻與陌生人無異。
杏杏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覺得這麼痛楚,痛楚到近乎喘不過氣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像是快要溺水而死的人。其實不該這麼痛不是嗎?她明明早在他拋下她消失的時候就該認識到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她明明早在他決絕地選擇去死的時候就該明白她和孩子對他來說都不算什麼,隻是事到如今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他不愛她。
他一點都不愛她啊。
她反手遮住眼睛的位置,一片寂靜的黑暗中,有瑩亮的水珠順著臉龐滑落。
【你想重來一次嗎?】
夢境和現實交替之時,她似乎隱隱聽到有心音傳入腦海。
杏杏醒來是在床上。
窗外陽光正好,白紗窗簾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晃動,窗外的院子裡盛放著粉白色的櫻花,蝴蝶穿梭在花葉間,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她看了看牆上的日期,有些恍惚。
這還是夢嗎?
她怎麼會一夜醒來回到四年前?
還是熟悉的房子,熟悉的一切,衣櫃裡掛著她和太宰的衣物,隻是小房間裡沒有寶寶生活過的蹤跡。
【你想重來一次嗎?】
昏迷前聽到的那個聲音,似乎真的把她送回到過去了。
她回來的時間點,好像是剛和太宰結婚後不久,她還沒有懷孕之前。
他現在不在家裡,大概是去工作了吧。
如果是在今天以前,哪怕隻是在知道真相的前一秒,送她回到太宰離世之前,她都會欣喜若狂,想儘一切辦法去阻止他的死亡。
然而現在,在她知道了真相的現在——
她心裡隻剩下無與倫比的疲憊和悲傷。
不會有結果的。
杏杏清楚地明白,不會有結果的。
他的死是為了世界,是為了友人,是為了對他來說重要的一切,他那麼冷靜那麼決絕,怎麼可能會為了她和孩子留下來?
即使她用儘所有方法和手段,即使跪下求他,也不可能會動搖他的決心。
不過是自取其辱。
是時候結束了,就在現在,幸而他們還沒有孩子的現在。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杏杏按下接聽鍵。
“杏杏,感覺好點了嗎?走之前我把感冒藥放在客廳了,不要忘記吃。”
對麵那個四年不曾聽過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杏杏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平靜,就像被火焰焚燒後隻剩下灰燼般的平靜。
她甚至微微笑著應了一聲:“嗯,好。”
“杏?”太宰治沉默了半晌,“……你哭了?”
“發生什麼了?”
杏杏沒有回答他的話,一片模糊的視線中,她隻是維持著嘴角的微笑,聲音輕到微不可察。
“太宰先生……”
“我們離婚吧。”
屬於她的東西原本就不多,因此離開家時,杏杏也沒帶多少行李。
她沒有等太宰回來再告彆。
隻是拖著行李離開後,杏杏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兒。
她沒有親人,沒有至交好友,沒有可以在和丈夫吵架後冒然上門打擾的人。
她在橫濱生存了這麼多年,卻始終隻是一個人。
杏杏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道上,不知不覺來到了山下公園。
花磚道的兩旁是排列整齊的高大銀杏樹,風一過,初生的銀杏葉在初秋暖陽的映照下飛舞起來,像一大串風鈴,在翩然翻飛間,能讓人隱隱約約聽見清脆的聲響。離枝的樹葉颯颯而落,旋轉翻滾著,輕柔地落在她的身上。
碧綠的草地上,牽著風箏的小孩子們在追逐打鬨,白發蒼蒼的老人悠然地坐在路邊的木製長椅上,看灰白色的海鳥盤旋在湛藍的海岸線上時起時落的翅膀。
她在眾多帶著孩子來玩的父母中,看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個人的女兒大概十一二歲,拿著風箏和小夥伴們瘋跑著玩,不小心摔倒了,女人便緊張地上前把她抱起來,噓寒問暖,嗔怪她怎麼那麼不小心,小姑娘則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裙子上的塵土,撒嬌地躲進她懷裡笑,一派天真無邪。
一看就是被嬌寵著長大的孩子。
有時候血緣關係就是那麼奇妙,即使已經十幾年未見,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女人。
杏杏站在原地望了她們很久。
大概是注意到她的視線,女人看了過來,目光短暫地在她身上停留,對她禮貌地點了點頭,便移開了視線。
她沒有認出她。
她完全沒有認出她。
杏杏突然覺得很累,累到無法再繼續走下去。
小姑娘繼續跑去和小夥伴們玩之後,杏杏走到了女人麵前。她離開時,杏杏隻到她的裙角,但是現在,她甚至要略微比她高一點了。
女人麵露疑惑:“請問,您有什麼事情嗎?”
杏杏沉默了許久,終於叫出了連音調都感到陌生的稱呼:“媽媽。”
女人驀然睜大了眼睛,她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杏杏臉上,過了許久,她好像終於從塵封的記憶裡翻出了自己已然許久未曾回顧過的畫麵:“你是……杏杏?”
“是。”
女人不再說話,她的神情已經從一開始的震動,重新冷靜下來。不止是冷靜,她看向杏杏的視線裡甚至帶著幾分警惕:“你來找我,有什麼目的?”
目的?
杏杏眼睫輕顫。
什麼叫……“目的”?
她沒有那麼天真,媽媽能在她五歲時拋棄她一走了之,之後十幾年不曾看望過她,不曾給她打過一通電話,這一切都說明了她在母親心裡是什麼地位。杏杏沒有指望過媽媽在認出她時會有多麼驚喜,也沒有期盼過她會給她一個擁抱或者一句安慰的話語,但至少……至少不該是這樣吧?
“目的”?
她能有什麼“目的”?
她們已經十幾年沒見了。
她們已經十幾年沒見了啊!
女人警惕打量的目光就像利刃一般。
幾乎要把她千刀萬剮。
杏杏勉強露出了一個有些淒楚的笑:“……我沒有什麼目的。隻是太久沒見過你了,想和你說說話。媽媽,你走以後這十幾年,我一直過得很不好。爸爸做生意欠了高利貸組織很多錢,他帶著新媽媽和妹妹離開了日本。為了還錢,我高中沒有畢業就輟學了。其實我已經結婚了,有一個很可愛的女兒,但是孩子父親在我生寶寶當天就離世了……我、我——”
杏杏聽到一聲突兀的抽泣,奇怪的是放眼望去她並沒有看到任何人在哭。直到視線模糊,冰冷的眼淚不斷順著臉頰滑下,杏杏才突然反應過來泣不成聲的人是她自己。
女人遞給了她一張麵巾紙。
“我很遺憾。”她神情同情而悲傷,但那種“同情”和“悲傷”太禮貌了,太得體了,就像聽到不太熟悉的鄰居的悲慘遭遇一樣時流露的同情一樣,甚至並不比那深刻多少,“我很遺憾,杏杏。我知道你心裡肯定埋怨媽媽當年丟下你一個人,但是大人也有大人的難處啊。其實媽媽這些年過得也不容易,聽你這樣說媽媽心裡也很難受。這樣吧,這裡是三萬日元,你先收下,如果你覺得少了,我們可以再商量商量。但媽媽也希望你能替媽媽考慮一下,你妹妹還小,和媽媽在一起的這位新叔叔……可能也不太希望被人打擾……”
杏杏怔怔地看著她遞過來的錢,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所以……你認為我是來找你要錢的嗎?”
女人臉上仍然維持著得體的神情,她溫聲細語道:“杏杏,很多話說開了,就沒意思了。”
杏杏望著她的臉,隻覺得陌生至極。
她突然明白了,這場意料之外的相見,不是和母親闊彆了十幾年後的重逢。
而是一切塵埃落定後,終於可以確認的離彆。
“你不用擔心。”杏杏輕聲說,“我不會來打擾你的,也不會去打擾你的家庭。這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