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看啊?”晏航接了過來,“我以為給我呢,你結巴得很有技巧啊。”
“這個給,給你也太,寒磣了。”初一說。
晏航看了看手裡的小東西,是一塊黑色的小石子兒,磨成了個六邊形,居然還打磨得挺細的。
“牛逼,”晏航在石子兒上用指甲劃了劃,挺硬的,“拿什麼磨的啊?”
“地上。”初一說。
“……蹲地上蹭啊?”晏航挺吃驚,“你時間很多啊。”
“磨了一,星期自,自習課。”初一笑了。
“你們學校教室地板是什麼材料的?”晏航問。
“外,外麵,”初一說,“自習沒,老師的時候,我就出,出去。”
“哦。”晏航應了一聲,差不多能猜到初一為什麼會這樣。
“你喜,歡嗎?”初一問得有些猶豫。
“你不說不給我麼。”晏航說。
“再打,打磨一下,就好看了。”初一抓了抓頭。
“那打磨好了給我吧,”晏航說,“我鑽個眼兒當腳鏈。”
“好。”初一挺高興地點了點頭,又往他腳踝那兒看了一眼。
“看什麼,”晏航抓著褲腿兒提了提,露出腳踝,“完美,拴個酒瓶蓋兒都好看。”
初一沒說話,給他鼓了鼓掌。
“抽你,”晏航指了指他,又拍了他肩膀一下,“行了安全了,趕緊回家吧。”
跟初一揮手道彆之後,都沒等拐過彎,晏航的心情就已經一路滑了下去,在穀底忐忑不安地縮著。
但拎著酒回到家,一進門看到老爸正坐在沙發上摘菜,屋裡已經有米飯的香味,他又覺得一陣踏實。
這種緊張和鬆弛交錯著的心情緒讓人有點兒不太好控製。
“能再做個肉餅嗎寶貝兒?”老爸問。
“行。”晏航把酒放到桌上進了廚房。
“加咖喱——”老爸在客廳拉長聲音。
“好——”晏航回答。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喜歡上做菜的,中餐西餐都行,站在案台邊看著麵前的食材,誰是什麼樣的味道,誰和誰在一起會有什麼樣的香氣,誰加上了誰會有什麼樣的顏色,你想要什麼樣的滋味,都可以預知,都可以掌控。
相比很多彆的事,要來得更簡單明了。
今天做炒菜還挺省事的,沒多大一會兒他就弄了三菜一湯上了桌。
咖喱肉餅,三杯雞,糖醋排骨,除了一個紫菜蛋花湯,全是肉。
老爸拿了兩個玻璃茶杯,都倒了滿杯的酒。
晏航坐下,夾了塊排骨剛放到嘴裡,那邊老爸已經拿起杯子,一大口酒下了肚。
“慢點兒。”他看了老爸一眼。
“大口吃菜,大碗喝酒,”老爸笑了笑,“人就活這幾十年。”
“咱倆的目標不是百十來年麼。”晏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相比二鍋頭,他更喜歡啤酒,但老爸最熱愛的就是二鍋頭,而且喜歡最便宜的那種。
老爸笑著又喝了一口,然後才夾了一塊肉餅慢慢吃著,好半天才又說了一句:“我是把你給耽擱了。”
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晏航準備夾菜的筷子在空中頓了頓:“怎麼說得跟閨女嫁不出去了一樣。”
老爸一下樂了,看著他:“你要是個閨女就好了。”
“當初怎麼不生倆,沒準兒再生一個就是閨女了。”晏航說。
老爸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凝固,晏航感覺自己這句話可能說得不太合適,但猛的一下又不知道怎麼能把話兜回來。
隻能低頭喝了一口酒。
“是啊,”老爸拿起杯子,“主要是……沒機會了。”
晏航看著杯子裡的酒沒出聲。
“你媽死的時候你都不到兩歲,想等著你再大點兒,結果沒來得及。”老爸笑了笑。
看來老爸今天晚上是不打算吃飯了,隻喝酒就行。
也許是為了加快“聊天兒”的進程,他吃了小半個肉餅,已經喝掉了大半杯酒,又給自己倒滿了。
“你不愧是我兒子,真沉得住氣啊,”老爸說,“這麼多年了才問。”
晏航沒說話,悶頭喝了兩口,繼續吃菜。
“我年輕那會兒,挺苦的,”老爸說,“你爺爺奶奶是哪兒的人我都記不清了,就知道自己一天天的為怎麼活下去發愁,為了錢什麼都敢乾。”
“早知道現在活得挺好的,那會兒就不用愁了。”晏航說。
老爸笑了起來,伸手過來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你小子。”
又喝了一口酒之後他歎了口氣:“現在活得好嗎?”
晏航沉默。
“你媽媽,其實不怎麼好看,”老爸撇撇嘴,“個兒挺高的,皮膚白,長得真不好看。”
話題突然一點兒預兆沒有地轉了過來,晏航抬起了頭,看著老爸。
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聽到老爸提起媽媽。
他心裡湧動著無法形容的感受,有一點點激動,但又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激動,因為他對媽媽,沒有任何概念,也沒有情感上的任何寄托,他甚至有一瞬間有了一種仿佛在探究一個陌生人的好奇。
可這些之下,還有隱約的某種氣息。
這個個兒挺高,皮膚白,長得不怎麼好看的女人,是他的媽媽,至親的親人。
一旦這樣的感受湧上來,一切就都變了。
他突然有些想哭。
“但是她性格特彆有意思,跟頭野驢似的。”老爸笑了。
“你這麼評價你老婆,是不是不太合適。”晏航也笑了起來。
“沒事兒,我當麵也這麼說她,”老爸拿著杯子,酒又已經下去了半杯,“又野又犟的……”
老爸的聲音低了下去:“非得嫁給我。”
“要臉嗎。”晏航說。
“不要了,”老爸低聲說,“有她了還要什麼臉。”
晏航沒說話。
老爸的聲音裡有些發顫。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一仰頭把杯子裡的酒都喝了,一邊倒酒一邊再開口時,聲音又已經恢複了平穩:“你姥姥姥爺,對我挺好的,我幫他家樓下的超市拉貨,順便幫他們拉了台破冰箱,就認識了,他倆愛教育人,逮著我就來回教育,強行借書給我看。”
晏航聽笑了:“你肚子裡那點兒貨,都是那會兒存下的吧?”
“嗯,你媽不學無術的,不肯看書,她家的書都讓我看了。”老爸笑著說。
“後來呢?”晏航問。
“後來就鬨翻了,說老死不相往來,”老爸的笑容沒了,“還真就老死不相往來了。”
“為什麼?”晏航又問。
“因為我娶了你媽啊,”老爸歎了口氣,“沒娶她就好了,長得也不好看,一咬牙沒娶她就好了。”
晏航看著老爸抓著杯子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杯子裡酒輕輕漾出一圈圈細細的波紋,看得出他手抖得厲害。
“你是不是想知道你媽媽怎麼死的?”老爸問。
“嗯。”晏航輕輕地應了一聲,突然有些後悔。
“那天你睡得特彆老實,我倆就抓緊時間出去吃了個燒烤,吃完回去的時候,”老爸偏過頭看著他,“有人當街捅了人,還搶了人。”
晏航心裡猛地一沉。
“你媽就衝過去了,特彆猛,她一直都特彆猛,她不是驢,驢可比不了她,”老爸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我也趕緊過去了,這種事兒得我上才像話。”
晏航僵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聽著老爸的笑聲一點點消失。
“我被捅了幾刀,”老爸說,“醒過來的時候你媽在我旁邊躺著,我拉她手的時候她都已經涼透了……”
“抓到人了嗎?”晏航有些吃力地問。
“沒有,”老爸看著他,“但是我記得那人長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