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在醫生救治的時候,其他人都被趕了出去,池洲直勾勾得盯著自己手上沾染的,屬於簡子晏的血液,眼神可怖。
“怎麼會這樣?不可能的,他怎麼會變成這樣?”江之遠在一旁,猶如困獸般地喃喃,“他那麼堅韌強大,不可能!”
“沒什麼不可能的。”沈修然的臉色白得可怕,“他提到了翁建柏,你們還記得在錄像裡,翁建柏是怎麼對他說的嗎?”
在場的人都想起那段慘無人道的折磨,氣氛凝滯下來。
“他不是被翁建柏折磨瘋的。”沈修然一字一頓,“是被自己的良心折磨瘋的。”
“但這真的不是他的錯。”江之遠神色惶然,“那些事雖然我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但就我們這件事來說,他怎麼會有錯?對不對?”
他求證地看向唯一可能知道內情的池洲。
池洲沒有移開目光,也沒有擦拭手上的血液,聽到江之遠的問題,他緩緩握住了拳,仿佛還留存著簡子晏皮膚的觸感。
“先生從來不會靠犧牲他人去完成任務,小風那件事,先生彆無選擇,要麼就兩人一起犧牲,要麼忍受著痛苦活下去揭發真相。”他聲音低啞,“從翁建柏提到你們的時候就能看出來,他在顛倒黑白,隻是趁著先生久經折磨,心神脆弱的時候攻破他的心理防線。”
“他成功了。”沈修然悲哀地說,“簡子晏已經分不清自己的臆想和真正的現實了,他把所有人的錯都歸在了自己身上,而他現在身體這麼脆弱,如果一旦連求生的意誌都沒了……”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在場的人都意會到了他的想法,神色都變得恐懼起來。
就在這時,醫生推門出來,幾人頓時一擁而上。
“情況比我們之前想象得更嚴峻一些。”醫生顯然也沒想到還會有這種事發生,神色愧疚而嚴肅,“病人因為受到太強烈的刺激而傷到了大腦,我們必須儘快找腦科和精神科的專家來一起會診,儘快!否則事情不堪設想。”
“我知道了,我負責派人去請。”池洲壓下痛苦,緩緩地說。
在醫生走後,沈修然急促:“這恐怕還不夠。如果簡子晏堅定地認為那些人的死都是他造成的,恐怕他等不到會診會出結果的時候,就會有危險的念頭!”
“所以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池洲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看著裡麵已經陷入熟睡的簡子晏,做了個決定。
“請最好的心理專家和精神專家過來。”
【池洲原諒值+10,江之遠原諒值+30,沈修然原諒值+20】
……
簡子晏在黑暗中睜開眼睛,腦中空白了一瞬,隨即周身密密麻麻的疼痛就湧上來,讓他恢複了清醒。
他已然習慣了這種如影隨形的疼痛,即使是鎮定劑也無法完全壓製住,他在睡夢中也不甚安穩。
他醒來之後沒有動,也沒有叫人,靜靜地回憶了一下昏睡之前的場景。
他已經對江之遠和沈修然道過歉了,但是他們還沒有說要讓他怎麼做,這有點難辦,因為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太好,手機也早就碎了,他就算想要先在網上為他們澄清,也做不到。
也聯絡不上他們。
既然這樣,就隻能等他們下次再來的時候了……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再來,也許他們不再想見到自己這張給他們帶來這麼多麻煩的臉了呢。
簡子晏心中蔓延上幾分疼痛,對自己的質疑和厭惡如深沉的黑暗吞沒了他,他呼吸有些不暢。
在他有窒息的危險之前,床頭的監測器在醫生的值班室裡發出尖銳的警報,很快就有醫生趕到病房,對簡子晏實行急救。
簡子晏並不意外,他麵上無悲無喜,沒有痛苦也沒有欣悅,隻是沉默地任由醫生在他身上操作,臉色在黑夜中如精魅般清透蒼白。
那些痛苦隻是作用於他的身體,他的靈魂已經從裡麵飛出去了,冷眼看著這一切。
這次常規的檢查之後,又進來了新的醫生,這個醫生沒有在他身上做什麼,而是遞給簡子晏一張紙,上麵寫滿了字。
心理醫生憐惜地看著簡子晏:“簡先生,您能完成這份調查表格嗎?不需要自己寫,隻告訴我答案就可以。”
簡子晏茫然地看了看他,依言低頭去看這張紙。
他眼前的世界發生了變化。
原本無比熟悉的蠅頭小字,在此時仿佛變成了吃人的惡鬼,一個個瞬間變大,呼嘯著向他撲來。
簡子晏瞳孔驟縮,他尖叫一聲,不顧自己全身的傷痛,迅速將自己蜷縮起來,試圖抱住自己的身體。
醫生被這番變故驚在當場,在病房外麵,始終嚴密關注著裡麵的幾人也頓時一驚,就在他們忍不住要衝進去的時候,醫生福至心靈,將簡子晏麵前的紙抽走。
簡子晏的緊繃瞬間肉眼可見地緩解下來,他臉上仍然帶著恐懼的神色,執著地將自己團成一團,視線甚至不敢看向醫生的方向。
醫生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手裡的紙。
因為簡子晏的動作,又給他自己帶來了傷害,這次甚至從毛孔中都滲出血絲,看得所有人緊張無比,呼吸都屏住了。
治療的醫生進來診治的時候,心理醫生推門出去。
他一出來,就被所有人圍了起來。
“先生怎麼回事?”
“他為什麼會突然那麼害怕?”
“你那張紙上寫了什麼?”
“大家冷靜一點!”心理醫生穩住他們,神色嚴肅地說,“雖然隻是一個照麵,但我已經看出來,簡先生的症結在哪裡了。”
聽到他這麼說,其他人立刻安靜下來,凝神聽著。
心理醫生擺出手中的紙:“這隻是最基礎的心理調查,上麵都是一些常規的問題,按理來說並不會給人造成心理壓力,但簡先生的反應來看……明顯過激了。所以在排除內容的情況下,就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在害怕文字本身。”
“文字本身?”沈修然夢囈般地重複這幾個字,神色恍惚,“他怎麼會……害怕文字呢……他明明……”
心理醫生露出不忍的神色。
作為世界級頂尖的心理專家以及精神治療專家,他在來之前就已經對病人做了充分的調查,知道現在這個脆弱到神經質的青年,曾經是多麼耀眼的英雄。
“一個拿筆杆子人,突然害怕文字了,這不是什麼好兆頭,這說明他在這方麵有著相當大的心結。”心理醫生輕聲說,“而根據他的反應來看,這種心結是恐懼。他在害怕文字的力量,或者說,在害怕自己寫下的那些文字。”
“我對簡先生的過去也有所了解,容我冒昧地問一下,簡先生是否……認為他寫下的文字傷害到什麼人了?”
這話一出,沈修然和江之遠臉色慘白。
如果在之前,他們會覺得這種可能性絕對不會存在,但是現在殘酷的現實就擺在眼前,任何人都無法否認。
簡子晏,發自真心地認為自己之前的報道傷害到了他們,並由此而難過自責,甚至連他精神失常了,都沒有忘記這點。
【江之遠原諒值+10,沈修然原諒值+10】
寂靜的空氣中傳來恐怖的骨骼錯位聲響,眾人將視線移向池洲,隻見他神色平靜,緊握的雙手間卻擰出了血來。
“有辦法……治麼?”池洲低聲問。
“我會儘力。”心理醫生給出和治療醫生同樣的回複,他眼神憐惜,但仍然不敢在如此重的創傷下做出百分百的保證。
治療醫生們認為今天簡子晏已經不適合再接受心理乾預,心理醫生回去重新製定計劃,其他人則一直守在門前,看著簡子晏神色愴然。
“簡子晏,這真的不是你的錯。”江之遠低聲呢喃,語氣中含著無限的悔恨,“我該怎麼做,你才能意識到這一點,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病房內的簡子晏疲憊地沉睡著,無論他怎麼說,都不可能給出回應了。
正如之前無論簡子晏怎麼說他沒有說謊,他們都不願相信一樣。
現在輪到無論他們怎麼說,他也不肯相信了。
……
第二天,心理醫生如約而來,在所有人的注視中,輕輕走進了病房。
醫生戴著聯絡器,他們說的所有內容,外麵的人都能聽見。
心理醫生:“簡先生,你不用緊張,我們隻是來聊聊天。”
簡子晏已經不複昨天的瘋狂,他定定地看了眼醫生,平靜地開口:“你是心理醫生吧?”
醫生有些驚訝,他本以為嚴重到這種程度的病人,本來應該隻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對外界的認知都模糊了才對。
隨即他的眼神嚴肅下來,一個還有理智的瘋子,比一個完全的瘋子要難治療得多。
“我不需要心理治療,無論你是誰找來的,請回去吧。”簡子晏繼續說,“麻煩您了,但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江之遠幾乎忍不住要衝進病房,被沈修然和池洲同時按住。
“怎麼會是浪費時間呢?”江之遠絕望地說,“救你怎麼會是……浪費時間……”
病房內,心理醫生臨時改變了策略:“不是有誰找我來的,是我聽說了你的事,主動想來看看你。”
這次輪到簡子晏露出驚訝的神色:“你為什麼要來看我?”
“因為有了你的幫助,才抓住了翁建柏,你是我崇拜的英雄,破曉先生。”醫生真誠地說,“這不是治療話術,而是我的真心想法,我很崇拜你。”
簡子晏怔住了。
在眾人緊張的凝視中,他沒有做出過激的反應,隻是沉默下去,原本有了絲清明的眼睛,也漸漸陷入混沌。
“你認錯人了。”他聲音冷淡下去,“我不是什麼英雄,你被蒙蔽了,現在我告訴你真相。”
“這就是真相。”醫生說,“破曉先生,你因為一些事對自己有了誤會的認知……”
“我沒有誤會,難道你會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嗎?”簡子晏斬釘截鐵地打斷他的話,“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也不需要你的幫助,你請離開吧。”
醫生並不感到生氣,反而對簡子晏更加心疼,他試著報出幾個名字,想看看簡子晏的反應。
“池洲。”
簡子晏神色平靜,眼中流動著隱隱的溫暖,看得池洲鼻子一酸。
“瞿舒。”
簡子晏神色沒多大變化,他就這麼聽著,也不在意為什麼要在他麵前突然說這些。
“江之遠。”
簡子晏的表情變了,變得愧疚,並且彆開了眼神朝向窗外,不讓其他人看到。
“沈修然。”
簡子晏瘦削的肩頭顫了下,仍然沒有回過頭來,隻是頭微微垂下。
“周陽秋。”
聽到這個名字,外麵的幾人都緊張起來。
周陽秋之前做了什麼他們都知道,簡子晏也知道,隻是他重傷到現在都還沒有醒,就算想要追究他的責任,也暫時無果。
簡子晏會對周陽秋有什麼反應?
“……周陽秋?”簡子晏茫然地轉過頭,困惑地問,“誰是周陽秋?”
眾人神色凝滯,如墜冰窖。
他不記得周陽秋了。
心理醫生也沒想到這點,臉色難看些許。
等他出來之後,看到神色難過的幾人,歎了口氣。
“看來不用我多說了。”他說,“按你們之前所說,你們都做過傷害他的事,其中以周陽秋的行為最為過分,但是他卻唯獨忘記了周陽秋,並沒有像對待你們一樣,把自己列為加害者的角色。”
“這說明周陽秋的行為觸及到了他的底線,你們做的事他都順著思維忽略了,唯獨周陽秋所做的事他忽略不了,但是他的善良又同時在折磨著他,他無法說服自己原諒周陽秋,也無法圓上自己的加害者邏輯,思維衝撞之下,他的大腦選擇了忘記周陽秋,這是可以理解的。”
沈修然慘笑了下:“他總是這麼善良,周陽秋為了活命出賣了他的母親,他所做出的最大的報複,也隻是忘了他而已。”
“是啊,這麼善良。”江之遠需要扶住旁邊的牆壁才能站穩,“當初我們為什麼就是不願意相信這樣一個人。”
醫生同情地看了他們幾眼,壓下了想要建議他們也去看看心理醫生的想法,轉而對看起來最為正常的池洲說話。
“池部長,簡先生現在無法正常使用藥物,治療難度難上加難,你們……做好準備。”
“您放心,我早就準備好了。”池洲低聲說,“隻是我這輩子打響的最難,也是最重要的戰役,我已經做好了打一輩子的準備。”
“儘量穩住簡先生的情緒吧。”醫生歎了口氣,“他現在對你們的排斥反應都太大了,如果可能的話,找個能和他說話的人過來,否則他會徹底沉入自己的世界中,到時候再想把他拉出來,就難了。”
池洲神色慘然,半晌之後,他點頭示意了解。
他對瞿舒交代:“請先生的母親蘭女士過來吧。如果先生怪罪下來,交給我擔著。”
……
有那麼一段時間,無論是池洲他們,還是各種醫生,都沒有再進入病房裡來。
簡子晏對時間的概念已經很模糊了,雖然他的窗戶采光很好,完全能分得清日升日落,但他有時候白天昏睡,有時候夜晚又睜眼到天明,所以他也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久。
他現在已經學會了和那些綿而不絕的疼痛共存,隻要他什麼都不做,什麼也不想,就這麼安靜地躺著,疼痛感就會降到最低,而當疼痛都減淡之後,時間的流逝就愈加玄妙起來。
直到某天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病房的把手再次被人轉動。
這次來的又是誰?簡子晏漠然地想,最好是江之遠和沈修然,這樣他就能順便問問,究竟能做什麼去賠罪了。
然而他沒等到他們的聲音,而一聲刻骨熟悉的呼喚從耳畔傳來。
“子晏,我兒——”
簡子晏渾身劇烈地一震,他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回頭望去,隻見蘭春華佝僂著背脊,捂著嘴在池洲的陪同下站在病房門口,在看清簡子晏模樣的瞬間,蒼老的眼中泛起了淚花。
——那是媽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