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曜如同被人釘在了原地,愣愣地看著簡子晏向空氣發出詢問,然後就像真的得到了什麼回答似的,懵懂地點了點頭,回過頭來看向尹曜的時候,目光就冷淡客氣了起來。
“大哥哥,我媽媽說她也不認識你,你是走錯病房了嗎?”
尹曜喉頭動了兩下,他慢慢地走到簡子晏的床前,單膝點地蹲下來,目光由下而上,看向簡子晏的眼睛。
他的眼中有著微弱渴盼,濃烈的不安,以及一絲強裝出來的鎮定溫柔。
他輕輕開口:“小晏,你怎麼會不認識我呢?我是尹曜哥哥,你最喜歡的尹曜哥哥。”
簡子晏清亮的眼睛眨了眨,下意識地沒有排斥這個長得很好看的哥哥,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種感覺,如果他拒絕這個哥哥的靠近,這個哥哥可能會當場哭出來。
而且媽媽並沒有生氣,也沒有讓他離這個哥哥遠一點,應該是……可以接近的吧?
簡子晏回望著尹曜眸光微弱瞳眸,露出了一抹笑容。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簡子晏是蒼白的,病鬱的,陰沉的,瘦弱的,他的存在仿佛隻能和某些陰暗地長在角落裡的東西扯上聯係,他看人的眼神也永遠是畏縮的,朦朧的,在他的臉上,從來沒有露出過這樣明豔的神色。
眉眼舒展,一笑生花,柔軟的唇微微翹起,露出一點潔白的齒。
就像陽光驅散了烏雲,被照耀的大地上,微風和煦,萬物生長,明媚如新生的春天。
尹曜看得呆了,即使他早就知道簡子晏相貌有多漂亮,還是抑製不住地升起一抹驚豔之色。
他看到少年眉間微蹙,笑容轉為困惑:“哥哥?”
尹曜這才回過神來。
“我沒有走錯病房,我要找的人就是你。”他溫柔中包含著小心,始終仰頭注視著少年,“你是叫簡子晏,對嗎?”
簡子晏麵上更加困惑,他點點頭,看著尹曜的目光有些警惕:“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他扭過頭,衝身旁的空氣問:“媽媽,他認識我,真的不是你的熟人嗎?”
尹曜心中的不安和慌亂越擴越大,他看到簡子晏擺出認真聆聽的姿態,實在忍不住,問出聲:“小晏,你媽媽說什麼?”
簡子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問你聽不到嗎?但他是個有禮貌的孩子,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
“媽媽說她記錯了,她之前認識過你,但是不太熟,讓我試著和你認識一下。”他說著,似乎因為“媽媽”的認可,態度也徹底卸下了防備,“哥哥你是叫尹曜嗎?好好聽的名字。”
尹曜怔怔地望著嘰嘰喳喳,和任何一個普通的,長在陽光和家人的疼愛下的孩子一樣活潑的少年,心中翻湧著複雜的苦澀。
“對,我叫尹曜。”他輕聲說,“你可以叫我尹曜哥哥。”
“尹曜哥哥。”少年的聲音和眼眸一樣清澈,他又露出那抹明亮的笑容,“你好,我叫簡子晏,你可以叫我小晏,媽媽就是這麼叫我的。”
“……好,小晏。”
尹曜幾乎要控製不住已經湧上嗓口的淚意,他害怕會嚇到少年,急忙站起了身。
“小晏現在這裡等一會,尹曜哥哥去找醫生說兩句話。”
簡子晏好像不太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關心自己,不過他能體會到這份善意,他笑著點點頭,看上去十分乖巧。
尹曜垂眸看著他,還是無法壓抑心中濃烈的渴望,他試探著伸出手,在即將碰到簡子晏的發頂時猶豫地停頓下來,微微有些發顫。
然而簡子晏毫無拒絕的意思,他仰起頭,對尹曜笑。
尹曜的眼眶驀然變紅,他竭力勾起一抹笑容,然後輕輕將手放到了簡子晏的發頂,極為珍惜地摸了摸。
發絲冰涼柔軟,正如少年的心。
……
尹曜出來之後,迎上了醫生驚異的眼神。
“你居然沒有被他排斥?”醫生問,“剛發現他的異常時我想找他聊聊天,他一句話都不肯對我多說,問就是他媽媽會和我解釋,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麼正常地和你說話。”
尹曜苦笑一下,竟然不知道該不該對這種情況表示慶幸,他問:“小晏到底是怎麼回事?”
醫生說:“你還記得之前我和你說過的麼,關於恐懾症,會大幾率出現某些症狀。”
尹曜心中發緊:“也就是說,小晏現在出現了小幾率會出現的……症狀?”
醫生嚴肅地點了下頭:“現在的確就是這麼個情況,沒想到他出現了幾乎是幾率最小的一種症狀,那就是幻想。”
“幻想。”尹曜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之所以說幾率最小,是以為觸發的條件比較苛刻,病人在極端絕望的情況下幻想出某種希望,這是不容易做到的事,大部分病人在最絕望的時候,會更想要一了百了。”醫生歎了口氣,“這孩子會幻想出來有個媽媽,說明他還是想活下去的,這是他的大腦在自救。”
尹曜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猜想,臉色倏然一白。
在那種絕望的環境下為什麼還會想要掙紮著活下去,即使依靠幻想也要活下去?
“……之所以說觸發條件苛刻,是因為在病人心中一定要有某樣支撐他活下去執念,才能催生出這種幻想。”醫生說,“我猜測,對小晏來說,想要救你就是他的執念,所以他幻想出了媽媽,好幫助他活下去,達成這個執念。”
果然如此……
尹曜臉上露出一抹慘然而自嘲的笑,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憑什麼能成為少年活下去的執念?難道就是為了曾經了了幾天的照顧和陪伴?
他什麼都沒有做啊。
隻是花費了一點本就不值錢的時間,說了幾句任何一個有點同情心的人都會關照話,他甚至沒有為他做過更多的事情,連他被打被虐待都一概沒有看出來,他憑什麼能成為那個孩子生命中的光?
他怎麼配。
那個孩子就像在黑暗的深海中沉浮,隻要有光照射下來,就不惜一切想要抓住,甚至不惜獻出生命,也要護住這唯一的光,即使這光黯淡微弱,照在身上的時候連暖意都沒有。
尹曜又呼吸不上來了,他無法承擔這瞬間壓下來的沉重愧疚,甚至顧不得這是在醫院的走廊裡,暈眩地扶著牆,緩緩地跪了下來。
……他怎麼配啊……
他渾身發著抖,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眶中滾落下來,他哭得沒有聲音,卻能讓人感受到那洶湧的悲傷。
醫生看到他這樣子心中也是不忍,但他隻是拍了拍尹曜的肩,並不說什麼。
他無權去評價其他人的家事,但這個世界上啊,都是一報還一報,誰也跑不了。
還沒還的時候,隻是時候未到罷了。
……
最後商定的治療方案,是由尹曜出麵去和簡子晏溝通,用聊天的方式,了解簡子晏究竟幻想出了一個怎樣的世界。
在了解了這些之後,才好安排心理醫生進行乾預。
“你要記住,千萬不能反駁他幻想出來的任何東西,任何事,哪怕再匪夷所思。”醫生叮囑尹曜,“現在還不能貿然打破他這個幻想的世界,否則不知道他會發生什麼事情。”
尹曜認真地聽完每一條叮囑,然後一一應下。
他來到病房中,簡子晏正靠坐在床頭,舉著自己被纏著的那隻手給床邊的空氣,似乎正在抱怨,但眉眼間是笑嘻嘻的,就像任何一個受寵的孩子,正在和親人撒嬌。
聽到有人進來,少年轉過臉,看到是尹曜,那抹親昵的撒嬌收斂了一些,似乎被撞見這一幕而不好意思一樣,有些羞澀地叫了一聲:“尹曜哥哥。”
尹曜停在門口,近乎癡然地望著這一幕。
他從來沒有見過簡子晏撒嬌,在這一刻,他居然有些羨慕那個被幻想出來的媽媽。
“媽媽”似乎又說了什麼,簡子晏吐了吐舌頭,說:“知道啦我知道啦,會好好招待客人的。”
然後他拍拍床邊的椅子,對尹曜說:“尹曜哥哥,你請坐。”
尹曜走過去坐下,看向簡子晏的眸光分外溫柔,卻又隱藏著極深的悲傷。
“小晏,今天感覺怎麼樣,身上還疼麼?”
“疼。”簡子晏毫不猶豫地說,還皺起眉表達出明顯的不開心,“簡直疼死了,我想回家,但是媽媽說一定要住院,我都生氣啦。”
說著,他還瞪了旁邊一眼。
原來的簡子晏,即使是到了最痛的時候,也隻是白了臉,連哭都不敢。
尹曜仔細地打量著他的神態,柔聲問:“小晏,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受傷的麼?”
這是醫生要求詢問的問題,他有些期待,又極為害怕聽到這個答案。
“當然記得啊,我隻是受傷了,又沒有失憶。”簡子晏的語氣毫不客氣,“不就是在片場拍戲的時候不小心摔下來了嘛,還偏偏那麼倒黴,不但摔在了棍子上,手也被旁邊滾下來的東西壓斷了。”
他不滿地晃了晃受傷的右手:“這兩天可疼死我了。不過受傷了也有好處,媽媽好久沒有陪我這麼久過了,我很開心。”
說到最後,他露出一抹笑容,就像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