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子晏對上陸無風的眼睛，在他驟然亮起來的眸色中，問：“你是故意做給我看的，對嗎？”
“是。”陸無風不再隱瞞簡子晏任何事，他悲哀地坦誠自己，坦白那些說出來都會玷汙簡子晏的肮臟心思，“我是故意做給你看的，我無恥地利用了夜殊，想讓你也體會到被背叛的滋味。”
浩初眼白通紅地怒瞪他一眼，卻什麼都不能說。
楚夜殊也啜泣一聲，悲歎道：“師兄你……糊塗啊……”
每個人都在關注著簡子晏，他如今知道了真相，會作出什麼反應。
簡子晏愣了許久，誰也不知道他在這段時間裡想了些什麼，而對陸無風來說，這一刻被拉得無限之長，他屏住呼吸，如罪惡之徒等待最終的判決。
驀地，簡子晏露出了一抹笑意。
沒有責罵，沒有怒斥，沒有哭訴他有多麼委屈，他竟然笑了。
就像一朵開到馥鬱穠豔的花被露水打濕了，透露出一種脆弱易碎到極致，卻又驚心動魄的美麗。
在場的三人同時呆住了。
“不是真的……就好啊。”簡子晏的聲音很輕，斷斷續續地響起，“隻要，沒有牽連到旁人，起碼會讓我的罪孽小一些……”
“不！”
陸無風還是破防了，他聽到簡子晏就這麼將一切的罪過都歸到自己身上，湧上不可置信的心痛。
“阿晏，你沒有錯，是我錯了，我錯怪於你，傷害於你，若是有人應為此付出代價，那應該是我……”
簡子晏愣了一下，他回來後發生了太多事情，以至於他到現在才遲鈍地意識到了什麼。
他看向陸無風：“你……知道了什麼？”
該來的還是要來。
陸無風閉了下眼，溫熱的液體從眼眶中擠落流下，他啞聲道：“我知道了一些事，也還想知道更多的事，但我不會逼你告訴我的，阿晏，雖然我無比想求你都告訴我。”
簡子晏小聲問：“是繆儲……嗎？你們抓到他了？”
浩初和陸無風對視一眼，謹慎地回答：“是，他取得了你的心頭精血。”
這就說明，他拔劍刺入陸無風胸膛之前的那些事，他們都知道了。
簡子晏歎了口氣，聲音裡蔓延出濃重的疲憊：“逃出來的……不止是繆儲吧。”
場中一時安靜。
浩初之所以不把話說得太明白，就是因為太歲緋的存在太過神秘，簡子晏和魔尊之間，和天道之間究竟有些什麼，他們一概不知。
但是聽之前華池所言，他和簡子晏之間似乎是不死不休的關係，一個要生就必須殺死另一個，這讓他們不敢馬上說出魔尊的神識也逃脫出來的事實，唯恐會刺激到簡子晏。
然而不用他們說，如今冷靜下來，簡子晏自己就已經明白了。
“何必瞞我，華池也出來了……起碼是他的神識突破封印逃出來了，對不對。”說是問句，他卻是用的肯定的口吻，“否則，我怎麼能重新開口說話。”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中帶著幾分自嘲，卻透出一股偌大的蒼冷。
浩初和楚夜殊懵住了，陸無風怔愣片刻，臉色驟然一變，露出驚駭欲絕的神色。
他想起自己曾因為簡子晏無論如何都“不願開口”，而做出的那些凶狠侮辱的舉動……他驀然發起抖來。
原來不是不想說，而是無法說，但他卻將這種沉默當成了簡子晏無話可說的默認。
蒼天……他都做了些什麼……
“如果繆儲坦白得夠多，你們現在想必已經知道我是個什麼了。”簡子晏沒注意到他，他在垂眸看著自己的指尖，“我犯了一個錯誤，為了彌補這個錯誤，我就要付出代價，不過這份代需要等我辦完事之後再付。”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隱瞞這點已經沒有必要，簡子晏不看任何人，平鋪直敘地說著這些。
“天道需要我去鎮壓魔尊，他存在的時間太長了，實力打破了平衡，所以我降生了，我的出現最開始就是為了殺死華池，這就是天道給我的任務和宿命。”簡子晏麵無表情，“我不知道繆儲拿到我的精血後看到了什麼，怎麼跟你們說的，但這些秘密不是存在於我的記憶中，而是靈魂裡，所以他未必看得到全部。”
浩瀚的秘辛在麵前緩緩展開，三人都被震撼在當場。
“我應付的代價，就是我的命。”簡子晏語氣平淡得就像在說彆人的事，“天道給我的懲罰，是剝奪我的修為和壽元，然後從視覺，聽覺，嗅覺……緩慢地失去五感和所有的知覺，它想讓我在這種痛苦裡，活完剩餘的短暫壽命。”
“不……”
“本來魔尊被囚，會在陣法中緩慢地死去，就是我的宿命完成了，天道也收取我的代價。而現在，我又能說話了，所以是華池複活了，對吧。”簡子晏不管他們是什麼反應，自顧自地說完，“這代表我的任務還沒有結束，天道還需要我去乾活。”
他說完之後，場中一時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每個人的心中都積壓了太多的震撼和憤怒，思慮頗多的兩個渡劫期一時無法開口，反倒是初生牛犢的楚夜殊發出震驚的喃喃。
“這是……天道嗎？這，這分明是……”
他驚恐地閉了嘴，浩初嘶啞地接上了他的話。
“分明是個冷酷的暴君。”
他們沒想到，被所有人奉為至頂的大道天道，居然會是這樣的存在。
它毫無憐憫，冷酷無情，把控著世間，可以輕易決定任何人的生死。
在三界傳說中最為神秘凶悍的太歲緋，竟也隻是所謂的天道手中的一顆棋子。
當這顆棋子不聽話了，就要殘忍地毀滅他，哪怕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故事聽完了，就忘記吧。”
簡子晏推開浩初的胸膛，他的動作輕而緩慢，卻無比堅定。
他看了三人一眼，道：“我去找華池，將他重新封印，不用擔心，天下間隻有我能對付他。隻是你們要記住，在華池死後，就是你們仙門發展興替之時，你們要抓緊時間……這是天道對世間的調節，等這段時期過去，會有新的‘魔尊’或者‘太歲緋’出現。”
華池所在之時魔道興盛，正道被壓，世間黑暗，於是太歲緋出世，攪亂四方，殺死華池，給三界輪回喘息的時間。
而當正道成為天下一家，也會有的新的製衡出現，這就是天道的安排。
簡子晏交代完，不顧阻攔從床上站了起來，然而還是沒有忍住，又看了一眼陸無風。
那一眼包含著太多的感情，讓怔愣的陸無風猛然清醒過來。
“阿晏，我能不能問你最後一個問題……”陸無風抓住簡子晏的衣角，卑微地懇求，“當初你……刺我那一劍，是為了什麼？我又是……如何活過來的？”
如果到了現在他還不知道他能重新睜開眼睛和簡子晏有關，那他就是這世間最愚蠢之人，
雖然現在也未嘗不是……
陸無風懇求地仰頭望著簡子晏，就像在等待一個注定的死刑。
簡子晏垂著頭回望他，一時陷入沉默。
浩初輕聲道：“子晏，告訴他吧，哪怕是死，也讓他死個明白。”
——怎麼能不讓他明白，他究竟做錯了多少，又傷你了多少。
簡子晏緩慢地眨了下眼睫，一滴清澈的水珠終於還是從他的眸中落了下去。
偽裝的堅強突然消失了，他還是那個膽小怯弱的狐狸，看著跪在地上的陸無風，他突然跟著跪了下去，極力想要把陸無風拉起來。
“無風，無風你起來，這不是你的錯，你不用向我道歉。”他哭著說，“這本來就是我犯下的錯，我不應該有感情，不應該妄圖和人類長相廝守，是我害了你……”
陸無風驚慌地想要將他抱起，但是他哭得那麼慘烈，仿佛下一秒就要暈厥過去，讓人不敢動他。
“我用壽元和精血換了你的轉世，但我不甘心，我又一次招惹了你，這一次天道不肯再給我機會了，它要讓你死，我沒有辦法，我隻能假裝殺死你，然後把你的身體保存起來，抹去了你之前的印記，隱瞞天道……”簡子晏死死抓著陸無風的袖子，泣不成聲，“我用了幾百年的時間才做到這點，但我不敢麵對你，隻能偷偷將你送回了玄雲宮……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你根本就不會有這些劫難，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我是禍害，是災星，是我害了你……”
聽著這最終的真相，陸無風如遭重擊。
簡子晏殺他，是為了救他！
他現在知道了簡子晏究竟有多麼愛他，他已經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在他麵前過一次，當他不得不再次親手殺死自己的時候，他該是一種什麼心情？
在自己沒醒來的那幾百年間，他又是什麼心情？
在幻境中看到的，簡子晏在秘境中守著自己流淚的畫麵又浮現在腦中，陸無風的心臟霎時仿佛被撕裂開來，發出震顫的劇痛。
就在此時，他又聽到簡子晏滿含淚水的的聲音。
“無風，對不起……都是我的自私，才讓你變成現在這種樣子，對不起……”
陸無風聽懂了。
阿晏還是覺得他的無風變了，變成了如今這副卑劣虛偽的模樣。
隻是他認為這都是他的錯。
“所以我一定會殺死華池的。”簡子晏顫抖的指尖摸上陸無風的臉龐，明明是在哭著，卻爆發出一種極大的決心，“我不會再害死你一次了，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