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無風驚恐的目光下,簡子晏竟然真的輕輕睜開了眼睛。
“無風……是你嗎?”
聽到這個問題,陸無風的心立刻如被冰封。
他仔細地看著簡子晏的眼睛,這雙漂亮至極的眼睛裡隻有一片昏黑黯淡,不再有分毫光彩。
心中最害怕的那個結果塵埃落定,陸無風的聲音極慢,極輕:“……阿晏,是我。”
他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在說著什麼,他的眼睛瘋狂地在簡子晏身上來回巡視,他將靈力探入,然而得到的隻有讓他愈加絕望的發現。
“無風……真好。”簡子晏微微地笑了,“沒想到在最後我還能見你一麵,真好。”
陸無風艱難地張開口,強烈的酸澀和痛苦堵住了他的喉頭,他隻能任由淚水湧出,一滴一滴地落在簡子晏的臉上,身上,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
剛給簡子晏不久的丹元已經再次碎了,簡子晏一直戴著的鎖魂鈴也碎了,也就是說,簡子晏現在不但承受著封魂釘帶來痛楚,在這種重傷之下,還沒有靈力護體。
而在這樣難以想象的劇痛之中,簡子晏卻還是露出微笑,對他說能見他一麵真好。
“阿晏,你怎麼這麼傻。”陸無風渾身發顫,“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有辦法壓製華池,你隻需要活下去,隻要活下去就好……”
簡子晏抬起黯淡無光的眼睛,即使已經看不見了,這雙眼睛也依然清澈見底,輕而易舉地映出了陸無風狼狽的麵容。
陸無風再一次崩潰地意識到,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情況,簡子晏的眼睛似乎都隻能看得到他一個人。
“在說什麼傻話。”簡子晏道,“你我都知道,隻是控製住神識,根本無法徹底消滅華池,封印總有被突破的一天。我也掙紮過,我也試圖求生過,但是他最終還是破印而出了,隻有真正殺死他,才能恢複三界太平,給予正道時間。”
陸無風眼神發狠,聲音中摻雜進濃濃的恨意。
“既然我們都要死了,為何還要管那天下蒼生?阿晏,蒼生和你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如果能救回你,我甘願做那屠儘天下的魔頭!”
簡子晏靜靜地“望”著他,道:“如果你真是這樣想,就不會在失去修為之前想法設法地將華池囚禁起來了。”
隻是一句話,不費吹灰之力地擊潰了陸無風全部的自我防禦。
他發出痛苦的嗚咽,心中充滿了無力與恨意。
對天道的恨,對華池的恨,以及對他自己的恨。
他恨自己為什麼這麼在意天下,為什麼即使在阿晏被他丟入煉獄妖瘴之後還要先製服華池,為什麼明明早已變成那惡貫滿盈,恬不知恥之徒,卻又為何要假惺惺地心懷三界中的芸芸眾生!
這樣的他,讓他自己都感到惡心,但是簡子晏不但看出了他的在意,還溫柔地包容了他。
“你都……知道。”他低低地啜泣,“阿晏,我已經變成如此虛偽之人,你明明都知道……”
“我知道的,無風,我那麼了解你,怎麼會不知道你的掙紮。”簡子晏滿是鮮血的手摸上陸無風的臉頰,立刻就被顫抖冰涼的手握住,他虛弱地笑了一下,道,“如果你真的為了我而犧牲天下蒼生,你會是最痛苦的那個人。”
“你居然……在想著我。”陸無風已經無力去思考,他淚水瘋狂湧出,下意識地就將心中所想直接說出,“我以為你愛的是江知雋。”
他以為簡子晏愛的是那個碌碌無為,卻一生從未傷害過簡子晏的善良佛子。
如果不是真心愛著,怎麼會在那種時候叫出他的名字。
簡子晏似乎是有些詫異他為什麼突然這麼說,他道:“我愛江知雋,也愛陸無風,你們就是同一個人。”
陸無風當然知道他們就是同一個人,隻是對愛人的獨占欲讓他無法放下那份在意和嫉妒。
但他已經不在意了。
隻要阿晏還在,把他當成江知雋也好,當成陸無風也罷,他什麼都不在意,他隻要阿晏活著。
“是誰都好。”陸無風用額頭貼住簡子晏的,淚水滴到他的臉上,“阿晏,我不能沒有你,我們都不要在意三界蒼生了好不好,我帶你離開,我們隱姓埋名,從此以後再也不管其他人了好不好,我隻想要你,我不要蒼生了……”
簡子晏沙啞地喘/息了一下,聲音已經不穩了:“傻瓜,我是太歲緋啊,我本就不愛蒼生,我隻愛你一個人。”
說完這句話,他就停了下來,眼中變得有些茫然。
陸無風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他已經呆住了。
所以簡子晏之所以獻出自己的命,並非是為了救蒼生,就隻是為了救他。
他自問心懷天下,可實則私心甚篤,名為天下然卻做出危害天下之事。
簡子晏不在乎天下,但他愛之無疆,雖為私心卻行出拯救蒼生之舉。
他們到底誰是善,誰是惡,誰是人,誰是畜?
他是天下正道的領袖,還是該禍亂三界的太歲緋?
他是凶星太歲緋,還是天下蒼生的救星?
陸無風已經分不清了,他的心跳聲如擂鼓敲擊,聲聲仿佛要震碎耳膜。
可笑,可悲,可憐,可歎!
“我又錯了,阿晏,我大錯特錯。”陸無風低低地道,“我這兩輩子,總是在犯錯,也隻有你總是在原諒我。”
然而簡子晏沒有給他回應,隻是茫然地望著他的方向。
陸無風的心沉沉地向下墜去,他覺得它已經無法更痛了。
他輕輕地貼到簡子晏的耳廓,小聲道:“阿晏,你聽不見了,對麼?”
簡子晏沒有回答他,隻是因為疼痛而控製不住身體的發顫,往他的懷中拱了拱。
陸無風木然地抱緊了他,心中空茫一片。
他知道這是天道來收取它的代價了,隻是他沒想到會這麼快。
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為什麼會這麼快——
因為簡子晏馬上就要死了。
他要在死前體會到知覺儘失的恐懼,然後在封魂釘的痛苦中絕望而死。
“無風,我快要死了,你不用擔心,我的命是天道要收的,連魂魄都會留下,所以封魂釘就隻會讓我在生前痛一下,我死後是不會被困在這裡的。”
因為失去了聽覺,簡子晏說話的發音有了些許變化,因為他無法自我校正了,但他說話的語氣還是沒有改變。
他努力安慰著陸無風,就像那種讓人抽筋剝骨的疼痛完全不存在一樣。
但即使他不說,陸無風也知道那是一種怎樣慘烈的痛。
那畢竟是他親手加諸於他的小狐狸身上的。
而這個安慰的理由,對陸無風來說是一種偌大的諷刺。
“天道要殺你,而我怕你不夠痛,又幫了它一道。”陸無風低聲道,即使他知道簡子晏已經聽不見了,“阿晏,你彆怕,我也快要死了,我會隨你而去,黃泉路上,你不會孤單。”
然而簡子晏就像猜到了他會說什麼,他話音剛落,就道:“無風,你不會死的,就算你死了,你也找不到我,我是太歲緋,我沒有黃泉路可走,也沒有轉世的機會,我不會讓你死,你要答應我,好好地活下去。”
“什……麼?”陸無風心神俱顫,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簡子晏就伸出素白纖瘦的手,將什麼東西送入了他的心口。
陸無風渾身一震,當感覺到那洶湧炙熱的感覺自心口溢出,他恍然發覺了那是什麼。
這是他的心頭精血,簡子晏將它們一滴不落地還了回來。
“不……”陸無風絕望地道,“就算給了我精血,沒有丹元我也……”
話還沒說完,他猛地一愣,目光中流露出不可置信之態。
在精血帶來的靈力中,他感到本該空無一物的丹田處,居然有一枚新的丹元正在緩緩旋轉,塑造著他的內府,比之前更加耀眼,強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