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是在整個佩諾瑪都令人聞聲色變的地方。
他們在比地牢更深的地方挖出了一座牢房,然後連通了大海,向裡麵注入海水。
這些水從來不會更換或者清洗,隻會不斷地往裡增加海水,一個又一個的重刑犯人被帶進來,支撐不住的就死了,死之後還會泡在這裡不知道多久,於是可以想象這些水裡滋生著多少肮臟的東西。
而且一個水牢隻用來關押一個犯人,犯人的眼睛被蒙上,在極致安靜的環境中,犯人隻能聽見從石壁上滴落的水珠,一滴一滴地彙入水中,那種極致的孤寂與恐懼,足以殺死一個人。
再桀驁不馴的重刑犯被關押進來,也抵不過求饒的結局。
簡子晏被關進水牢已經七天了。
這期間會有人扔食物下去,但是發黑的麵包落入這種水中,人還想不想吃不在他們的在意範圍內,而人已經被綁住,能不能夠到那塊麵包,更加不在他們的考慮之中。
水牢是佩諾瑪最能折磨犯人的手段之一,將他們關進來就是為了消磨他們的意誌,他們越早低頭,對王國來說越好。
每次有新人被關進水牢時,看守的獄卒就會笑嘻嘻地開盤,打賭他能堅持幾個小時才哭。
然而那個年輕的海盜被關進去之後,獄卒都靜默了。
根據老傳統,他們同樣對簡子晏進行了猜測與開盤。
雖然簡子晏惡名昭昭,但真正見到他的時候,獄卒們驚覺他居然隻是一個如此青澀俊美的少年,於是對於他能堅持多久,所有獄卒都沒有看好他的。
有人說他能支撐三個小時就不錯了,有人笑著反駁說三個小時?最多三十分鐘,這個嬌貴的美少年就該受不了對他們求饒了。
但是事實情況出乎了他們所有人的預料。
整整七天,彆說求饒,簡子晏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來過。
如果不是獄卒們時不時地從上方牢門處探身看看,都會以為他已經悄無聲息地死了。
曆史上從未有人在水牢中堅持住七天,還能不求饒並保持清醒的意識。
這種非人的忍耐和毅力,讓獄卒們看著簡子晏的目光都變了,不一定會心懷敬佩,但一定會有一種麵對蟄伏野獸般的心驚。
他們對簡子晏的談論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你說,他今天會求饒嗎?”
“我猜不會。”
“這都已經第八天了,他真的還清醒著嗎?”
“不好說,沒有得到命令我們也不能開門……”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可怕了,難怪他這麼年輕就能威脅到海盜王地位……”
一道男中音突兀地出現在他們的談論中。
“他還是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麼?”
獄卒們嚇了一跳,在發現來人是誰之後,連忙緊張地行禮:“阿爾瓦上將!”
倫恩點了下頭,深棕色的眼睛穿透昏暗駁雜的光線,落在極深的水牢中那道身影上。
少年還穿著當時被他割破的那身衣服,被緊緊綁/縛/在水牢中央的石柱上,看不清顏色的海水一直泡到了他的胸口,他被蒙著眼睛,沒有掙紮,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憑借他周身在極淺地波動著的水紋,看出他仍然在微弱地活著。
倫恩問:“七天了,他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過?”
“沒有,長官。”一個獄卒回答。
“不,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另一個獄卒說,“他會想辦法夠到扔下去的麵包,那時候會有一點水聲傳出來。”
倫恩的眼眸變得深沉,他望向水牢深處,流轉著莫名的心思。
他當然知道整整七天了簡子晏都沒有開口求饒,他一直都在等著他開口,但他沒有等到。
簡子晏之前受傷有多重他也知道,再加上他新劃出來的那些傷口,他是怎麼忍受住一直待在這肮臟的水裡,寧願吃被發黴的麵包,也不願意向他開口服一句軟?
倫恩分不清自己心中這複雜的感情,但他知道,他不想再繼續等下去了。
“你們都出去。”他開口,“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許進來。”
獄卒們有些驚愕,但無人敢反抗他的命令。
倫恩站上升降台,隨著手搖機關,他緩緩地降落到了水牢中,停留在水麵之上的位置。
他一蹲下,就能摸到簡子晏的臉頰。
他這麼想著,也就這麼做了。
他的指尖剛一碰到簡子晏,簡子晏就猛地抬起頭來,雖然被裹住了眼睛,但倫恩下意識地感受到一股顫栗感,就像被猛獸盯上而產生的危險預警。
倫恩的指尖隔著眼罩,慢慢描摹著簡子晏的眼部輪廓。
簡子晏向後仰了下頭,但他被緊緊綁著,再怎麼移動也空間有限,隻能任由那冰涼的指尖摸上自己的臉,露出極為厭惡的神色。
“你明明知道怎麼做會讓自己舒服一些,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倔強呢?”
水牢很深,周圍十分安靜,倫恩不用花什麼力氣,就能讓整個水牢鋪天蓋地都是他的聲音,將簡子晏緊緊包裹。
這種被掌控的壓迫感,對於簡子晏這種習慣掌控一切的人來說,想必會是一種心靈上的折磨吧。
他猜得沒錯,簡子晏現在的確非常不適。
連續七天待在這種地方,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
在這樣極致的安靜中,他靜心屏氣,不止是為了最大限度地保持體力,更是因為一旦他發出大一點的聲音,就會給他的精神造成極大的折磨,甚至連水波聲與自己的咀嚼聲,都讓他倍感痛苦。
現在倫恩以正常的聲量說話,對他來說無異於一百張鼓同時在他耳邊捶響,給他的心臟帶來了巨大的負荷。
他的臉色更加蒼白,在幽明光線的映襯下,就像是一個虛弱的幽靈。
倫恩沒有得到回應,也並不在意,他望著簡子晏心想,他怎麼能看起來這麼乾淨呢。
即使他身處在肮臟的環境裡,即使他雙手滿是鮮血,他看起來也仍然這樣漂亮,這樣……讓人心憐。
倫恩突然很想看到那雙黑色的眼睛,於是他解開了簡子晏的眼罩。
簡子晏沒有馬上將眼睛睜開,他感到自己的下巴被人抬起,一股令他極為不適的視線落在他的臉上,他才猛地睜開了眼睛。
隻是長久沒有見光,再微弱的光也能給予眼睛強烈的刺激,簡子晏一睜開眼,生理性的酸澀淚水就流了出來,正好滴在倫恩的手指上。
倫恩愣住了,簡子晏卻不在意,他的聲音低啞得可怕:“放開。”
倫恩定定地望著他,無論再找多少種借口,他都無法掩飾了。
他動了情。
他對這個臭名昭著,幾次差點將他置之於死地的海盜產生了感情。
倫恩放開簡子晏,看著他泛紅的眼角,說:“求我吧,男孩,隻要你開口求我,我就放了你。”
濫用權力也好,失信於民也罷,他爬到這個位置,難道連他想保的人都保不了麼?
隻要能將少年納為己有,如何馴服這隻美麗的幼獸,就是遲早的事了。
簡子晏看了他一眼,也許是已經沒有了力氣,他甚至沒有露出多少表情。
“做夢。”他輕聲說。
“你不想要自由麼?你從小就習慣無拘無束地航行在大海上,就像一隻自由的海鳥。”倫恩循循善誘,“我能夠赦免你所有的罪行,隻要你歸順於我,即使以海盜的貪婪,這也是一筆足夠劃算的買賣吧。”
簡子晏問:“你想讓我歸降?就像你策反喬一樣,你想讓我也成為你手下的人,然後給你傳遞海盜的消息?”
這是他能想出來的,對倫恩來說最有利的交易。
見少年誤會了,倫恩也不做反駁,隻是微笑:“怎麼樣,你同意麼?”
簡子晏麵無表情,聲音輕啞,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的話。
“做夢。”
倫恩也不生氣,就像一個溫和寬厚的長者一樣,耐心地詢問:“為什麼不願意呢?就像喬一樣,你知道他告訴了我多少東西嗎?你知道他現在過得有多好嗎?我幫他擺脫了海盜的身份,甚至能給他謀取一樣軍銜,他隻要自己努力一下,將來還能娶一位貴族小姐。他的命運已經徹底改變了,就隻是因為他向我歸降了,你一點都不動心麼?”
“你拿一個叛徒和我比?”簡子晏如果不是已經沒有力氣,他一定會一口吐在這張臉上,“你讓我惡心,阿爾瓦。”
“我不明白,你這算是在為海盜守貞麼?你拒絕我,是因為不想背叛海盜的群體?”倫恩說,“如果定是這樣的理由,那我隻能說——你付錯了情。”
簡子晏原本已經不想理會,他在思考那句喬告訴了倫恩多少東西,但他從這句話裡聽出了一分不同尋常的寓意,馬上抬起眼:“你是什麼意思?”
“我可憐的小豹子,難道你從來沒想過麼?如果我隻買通了你的二副,那天怎麼會有那麼多勢力同時圍攻你?”倫恩憐惜地望著簡子晏,幾乎不忍將後麵的話告訴他了。
但他知道,想要馴服猛獸,就一定要先瓦解猛獸的意誌,才能重塑另一種親人的,沒有攻擊力的性格。
“你之前已經擁有了足夠的實力去角逐海盜王的位子,但是你放棄了,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簡子晏說,“我不稀罕。”
這是他的真心話。
他厭惡佩諾瑪,對所謂的海盜同類們也同樣沒什麼好感,更沒有想過要去坐上那個在海盜中至高無上的位子。
他發展實力,從來不是為了競爭什麼,而是想要保護自己現有的,不讓童年親眼見證的悲劇重演。
“但是彆的海盜可不是這麼認為。”倫恩微笑著說,“我親愛的,為君者,臥榻之旁從來不容他人酣睡,我們的國王是這樣,你們的海盜王,也是如此。”
簡子晏神色空白了一瞬。
他是自己野蠻生長長大的,沒有人教過他除了開船和殺人之外的事,也沒有安穩的環境讓他看書學習,他雖然聰慧,但對於自己沒接觸過的事,不懂該如何去想。
但是如今有了提示,他就迅速將一切都串聯了起來。
“海盜王……”簡子晏吞咽一下,聲音越發乾澀,“……想要殺我?”
“你很聰明。”倫恩對簡子晏這麼快就意會了他的意思而感到欣慰。
“可我甚至沒有見過他……”簡子晏喃喃,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愕然地望向倫恩,“你和海盜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