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子晏多次劫掠押運奴隸的官船，將船當場沉海，船上的人無一活口，也因此讓他獲贈“海上惡魔”的名號。
而如今，這些在傳說中無一生還的奴隸，一個個地都出現在了這裡。
在一片寂靜之中，簡子晏放開了菲利克斯，慢慢地走到了這些奴隸的麵前。
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對著倫恩跪了下去。
倫恩瞳孔驟縮，菲利克斯瞬間掠到簡子晏身旁，然而還沒等他做什麼，簡子晏就開了口。
“阿爾瓦……上將。”他的聲音裡沒有一分一毫的桀驁，“劫掠官船，搶奪奴隸，這些罪行都是我一人所為，這些奴隸……對王國還有用，他們健康而強壯，殺了會很可惜，所以求你……”
他說到一半，奴隸們已然明白了現在是什麼情況。
他們中傳出輕輕的啜泣聲，也有人含著淚怒喊。
“簡船長，你不要求他們！他們是惡魔，根本不會聽你的祈求。”
“簡船長，你起來，這就是我們的命，你已經救過我們一次，不要再搭上自己了……”
“我和你們拚了！”
簡子晏渾身一顫，下意識就想起來：“住手！”
對海盜和海軍來說，這些奴隸根本毫無戰鬥力，一個士兵輕易地摁住了來襲擊他的男性/奴隸，不知所措地望向倫恩。
倫恩一直死死地盯著簡子晏，看著他已經被菲利克斯抱入懷中，還要掙動著去救人，聲音有些扭曲。
“這就是……你的寶藏？”
一群被救下來的奴隸，這就是讓所有人趨之若鶩的寶藏？
菲利克斯沒有放手，他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簡子晏跪下去，否則哪怕他暴露身份，也會忍不住把所有人全都殺光。
簡子晏掙動兩下掙動不開，焦急得眼睛通紅，聞言笑了兩聲，語氣虛弱，卻含著一股絕望的淒厲。
“現在島上所有人都在這裡了，如果你們還想找什麼，就儘管去找，把整個島都翻過來，將所有的樹都砍掉，看能不能找到你們想要的寶藏！”
沒有人動。
奴隸們在哭，簡安意望著自己的兒子，好像從來都沒有認識過他。
“你為什麼……”倫恩似乎有無數的問題想問，但他的表情顯示他被某種情緒給困住了。
他如困獸般在原地走了兩圈，再次直直地盯著簡子晏。
“你到底在想什麼？就為了這些東西（thing），你隱藏了這裡那麼多年，承擔著天大的誤會，就是想要保護他們？”
事情已經很清楚了，這個島上沒有寶藏，也沒有財富，有的隻是一群被救下來的奴隸。
倫恩霎時就想明白了關鍵。
既然是簡子晏的島，那肯定任何人都沒有簡子晏本人清楚這個島在這裡。
於是這些年來，想要殺掉或者追問簡子晏的人不在少數。
簡子晏從來不做辯駁，是因為他把自己當成了誘餌和靶子，將所有的危險全都吸引到了他自己這裡，好淡化其他人上島的消息。
就為了這些奴隸，簡子晏居然跪在了他的麵前！
倫恩暴怒至極，他這些年無數次地想要打敗簡子晏，想要得到他心甘情願的臣服，然而他用儘了手段，簡子晏都沒有對他低過一點頭顱，而現在為了這些奴隸，他居然對自己下跪！
他被困在了這種暴怒而莫名悲哀的情緒中，眼中滿是不解。
簡子晏看了他一眼，說：“如果人一生下來是什麼，就注定是什麼，那也就沒有現在的你了。”
倫恩猛地怔住。
簡子晏繼續說：“強者可以肆意欺負弱者，什麼身份的人一出生就注定是什麼身份，人被分為六九等，人人都在漩渦中掙紮，這是正確的嗎？”
似曾相識的口吻，似曾相識的話，一時間恍若時光回溯，他看到了那個在碼頭上滿身臟汙的孩子。
簡子晏望向他，烏黑的眼睛裡有著一如當年的乾淨，隻是還夾雜著深深的失望。
“我以為你會是改變這個世界的人，阿爾瓦上將，但是我錯了。”他低啞地說，“這麼多年過去了，世界還是那麼糟糕，更糟糕的是，你已經被這個世界馴化了。”
轟的一聲，如同有人在腦中同時開了一萬艘船的火/炮，倫恩呆立當場。
菲利克斯不安地動了一下：“你們在說什麼？”
他聽出簡子晏和倫恩的糾葛似乎不止於此，簡子晏的語氣和神態都讓他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沒什麼。”簡子晏說，“隻是一個屠龍者終成惡龍的故事。”
這句話徹底瓦解了倫恩的心理防線，他急促地呼吸了一下，忽然身體一軟，如果不是身後的副將撐住了他，他甚至要坐到地下。
他張開口：“簡子晏，你，你是……？”
“就是你想的那個，將軍，真難得，你以為你早就忘了我，畢竟你看起來，一點都沒有在意這些話的意思。”簡子晏說。
倫恩抿起唇，目光有些惶然。
他還記得遇見那個孩子的那天。
他當時剛剛被幾個大貴族家的孩子欺負，他們將他約出來，關到了一艘船的船艙裡，大笑著說那艘船是要去賣奴隸的，到時候就會把他也當成奴隸一起賣掉。
他害怕極了，就在他崩潰地哭著，以為真的要被賣掉的時候，船艙的門被人打開了。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個戴著帽子，個頭小小的男孩。
明明對方要比他瘦小得多，他還是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哭著說出他的恐懼和委屈。
在聽完他的事之後，男孩似乎已經司空見慣，隻是一臉平靜和麻木。
他說自己之所以躲到這艘船上來，是因為他是海盜的孩子，即使他什麼都沒有做，也一上岸就被其他人攻擊，逼得他不得不到處躲避，這才發現了他。
倫恩怔住了，他這才注意到，男孩穿著的是典型的海盜服飾，包括他的帽子。
於是倫恩害怕了，他慢慢鬆開了抱著男孩的手，眼裡流露出恐懼。
男孩看到他這個樣子，也沒有露出什麼意外，隻是眼神黯淡了幾分，然後就對他說出那句讓他至今沒忘的話。
說完之後，男孩就轉身走了，他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於是從來不願奢求親近。
如今的十多年之後，倫恩望著簡子晏的眼睛，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在陰暗的船艙裡他恐懼地哭泣，而男孩破開艙門，帶來溫暖的陽光。
屠龍者終成惡魔。
真是……如此啊。
他最初是為什麼放棄承襲爵位，轉而加入皇家海軍的？倫恩恍惚地想。因為他不想繼續任人欺淩，也想讓更多的人不會被人欺淩。
但是從什麼時候起，他的初衷已經被他放下了？
是第一次收到眾人崇敬畏懼的眼光，還是第一次有資格操縱他人的生死，還是第一次受到那些曾經看不起他的大貴族們爭相前來巴結他的時候？
他被蒙在裡麵的時候一切都恍然不覺，而現在回頭望去，驚覺他已經徹底變了。
這麼多年過去，他變了，簡子晏卻仍然是那個為他打開艙門，帶著一身陽光照在他臉上的孩子。
就像黃粱一夢，他已經成為了自己最厭惡的人，而簡子晏還是那麼乾乾淨淨，甚至被他侮辱和傷害。
倫恩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咳得撕心裂肺，甚至嘔出了幾絲血絲。
“將軍！”副將大驚失色。
倫恩揮手製止了他，他幽幽地直起身，目光恍惚，仿佛陷入了悠久的回憶之中。
他不說話，海軍不敢輕舉妄動，簡安意不指示，海盜們也都麵麵相覷。
菲利克斯覺得已經到時候了。
“晏晏。”他垂下頭，“我們走吧，我帶你去治傷。”
簡子晏愣了一下，還沒等他說什麼，倫恩就醒了過來，截斷了他的聲音。
“你要帶他去哪裡？”
菲利克斯連眼角都沒有分給他，他已經做好了打算，等將簡子晏送到安全的地方，他就把這些人都殺了。
傷害過簡子晏的人，他一個都不會留下。
看他不回答，倫恩上前一步。
“菲利……克斯？是吧，到了現在，你還要繼續對他欺騙下去嗎？”
簡子晏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他抬起頭，卻見到菲利克斯的臉部肌肉驟然抽動起來，
菲利克斯對上他的眼睛，流露出巨大的惶恐。
他是打算向簡子晏坦誠自己的身份，求得他的原諒，但是這個秘密從他口中說出來，與他人口中說出來，結果是完全不同的！
倫恩的聲音還在繼續：“我想你應該口中沒有過一句實話吧，一旦他知道了……”
他話音未落，一陣陰冷的風拂到了麵前。
在他的脖頸上抵著一隻尖利的爪子，倫恩抬起眼，對上了一雙收縮成一線的獸瞳。
“……原來，你這樣的東西，也會有害怕這種情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