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子晏擅長的事很少,他擅長殺人,更擅長開船,無論在多危險的海浪中,他都能保自己一船人安然無恙。
他不擅長的事有很多,其中最不擅長的,就是示弱。
在海盜的世界中強者為尊,他們沒有同情與憐憫,不會因為他年紀小就不殺他,所以他從不對人示弱,因為他知道自己暴露出的弱點隻會成為他人攻訐他的武器。
為了活下去,為了不成為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學著心狠,學著殺人不眨眼,哪怕再不喜歡,他也不得不將自己偽裝成一隻豺狼,才能在豺狼環伺的世界裡活下去。
但現在他裝不下去了。
他太疼了,哪裡都疼,身體疼,心裡更疼。
那聲哭腔就像是打開了某個開關,鋪天蓋地的委屈和難過湧了上來,他掉下了一滴淚,已經是他軟弱到極點的表現。
但是看麵前這幾人的反應,好像比他還要大。
那滴淚鎮住了他們,菲利克斯紅著眼睛凝滯住了,倫恩向前一步,又意識到簡子晏現在應該也不想見到他,他硬生生地停住了動作,神色黯然。
“晏晏……”菲利克斯的藍眼睛裡滿是痛苦和茫然,“究竟要怎麼做,你才會原諒我?”
簡子晏望向他,這雙眼睛依然乾淨清澈,如同月牙灣永遠看不見的晴空,正是這種純粹的乾淨在第一眼就吸引了他。
他以為他從小與世隔絕,不通世事,不知道人心的殘忍和算計,所以他將心中僅存的憐惜和柔軟都給了他。
在破壞者號上他帶著滿身屈辱的痕跡,之所以還能重新站起來,唯一的念頭就是保護他的菲利克斯,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連累到在月牙灣平靜生活的菲利克斯。
然而其實菲利克斯什麼都懂,什麼都知道,他甚至比他自己看得更加清楚,隻是他做出了更正確的選擇。
簡子晏說:“我剛才說了,你本來就沒有錯,何必要求我的原諒呢。”
“不……”
菲利克斯十分茫然,他近百年來都隱居海底,從來沒有這樣卑微地試圖喜歡一個人,他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做,隻有心中濃重的恐慌告訴他,現在這樣是不可以的,簡子晏隻會離他越來越遠。
“我不該旁觀你的苦難,自大地以為自己能掌控所有的事。”菲利克斯努力地試圖表達自己的心,他再次嘗試著握住簡子晏的手,就像沒感受到那股微弱的抵抗,他將他的手死死抓在手裡,就像他這樣抓住了,對方就不能再逃。
但他要被心中的恐慌給淹沒了,逼得他大腦混亂一片,張口也隻能吐出單薄的道歉,“對不起……”
簡子晏望著他,眉宇間籠罩著偌大的疲憊和蒼冷。
他才隻有不到十九歲,在這一刻卻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他烏黑的眼睛裡沒有太多情緒,如果不是他蒼白的臉上那麼眼尾的紅格外明顯,剛才的那絲哭腔和淚滴幾乎像是一場幻覺。
“你的道歉,我收到了。”他的力氣仿佛都流儘了,連同他那些該有或不該有的感情一起,或者說在他決定踏上破壞者號開始,他就早該已經死了,現在留在世界上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個什麼。
還不如在那個時候就死了呢。在這一瞬間,他走神地想。
菲利克斯眼中亮起希冀的光,將簡子晏的手握得愈加緊:“晏晏,你原諒我了嗎?”
簡子晏扭頭望向窗外。
天氣一直昏蒙蒙的,仿佛隨時就會下一場暴風雨,就像這個看似繁華實則風雨飄搖的國家,也如同他們這些在時代裡掙紮的邊緣小角色。
“回去吧,菲利克斯。”他轉回目光,“回到你的大海裡,遵守你先祖的遺訓,再也不要出來了。”
菲利克斯的手猛地一顫,在簡子晏的注視中,一滴晶瑩的淚水從他的眼眶中墜落,在半空就變成一顆晶瑩的珍珠,落在了簡子晏的手邊。
“晏晏,你不要我了嗎?”他問。
簡子晏垂眸看著那滴珍珠,失神地想這就是人魚之淚啊。
聽到菲利克斯的話,他扯了下嘴角,抬頭望向他。
明明他才是在場中年齡最小的,望著菲利克斯的眼神卻如同在望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你的祖先那麼有遠見,怎麼到你這一代,就變成了一個傻瓜。”簡子晏說,“人類的命運在不可避免地走向一個極端,你們的出現隻會將這池水攪得更渾,到時候連你們也牽扯到其中,你怎麼對得起你的臣民。”
菲利克斯明白他的話,佩諾瑪的氣運已經到了頂端,接下來它會為自己的殘酷和傲慢付出巨大的代價,但他已經愛上了少年,怎麼能將他一個人留在這種漩渦中?
“我帶你走吧。”他急切地說,“海族的曆史比人類更加悠久,我去求海神顯靈,一定有辦法能治好你,甚至讓你在海底生活。”
“我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人魚王。”簡子晏還沒出聲,倫恩實在忍不住開口,“人類是群居動物,你讓他遠離族群,去和你們一群冷血動物一起生活麼?”
“如果這是能讓他活下去的方法,你有什麼資格反對?”菲利克斯連頭都不抬,“你願意陪著佩諾瑪一起等待它的滅亡,那就請便,還有,你彆以為我真的不敢殺你。”
最後一句話落下一片森然凜冽。
他想要殺死這個強迫過少年的男人,想得渾身的骨頭都在發緊,如果不是他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夠救回少年,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將他的命留到現在。
倫恩絲毫不怕他,冷笑一聲:“打著為他好的旗幟的,你以為就能為所欲為了?魚類就是魚類,永遠也無法擁有人類炙熱的血液和感情,你的私心讓我感到卑鄙和可怕。”
菲利克斯霍然起身,兩個男人毫不退縮地麵對麵站著,眼中都充滿著恨不得將對方抽筋剝骨的狠意。
簡安意看了他們一眼就皺起眉,她沒有吭聲,目光再次落到床上的少年身上。
這兩個男人說得再多,也無法乾擾簡子晏的決定,少年從小就堅韌倔強,沒人比她更了解。
簡子晏平淡地望著兩個人為他起了爭執,就像整件事和他沒有關係。
簡安意猜得沒錯,他的決定早已做好,任何人都無法乾涉。
“回去吧。”簡子晏啞聲說,“就當沒見過我那樣,回到你的國家吧。”
菲利克斯渾身顫抖,來自倫恩的再多攻訐,都沒有簡子晏這平靜的一句話讓他痛苦。
“晏晏,你不願意再相信我了,對嗎?”他的聲音裡有抑製不住的絕望,“因為我騙過你,所以你不再愛我,也不再信我了。”
倫恩下意識地一皺眉,他暗說不好,少年雖然裝得冷漠,但那麼濃烈的感情怎麼可能說收回就收回了,明明少年不知道壓下了多少痛苦才能依然做出冷靜的樣子,這條魚卻非要句句往他心窩子裡戳!
“到此為止吧,人魚王。”他語速極快地說,“簡子晏不願意和你走,難道你還要強迫他跟你回那冰冷的海底麼!”
“你閉嘴!”菲利克斯臉上浮現出清晰的殺意,指尖長出尖銳的指甲,他氣息暴漲,狠狠地掐住了倫恩的脖子,“你也敢提強迫這個詞?倫恩阿爾瓦,你又是以什麼立場來和我說話!”
“你……”
“夠了。”
不大的聲音,馬上製住了兩個如鬥獸般的男人,兩人同時一僵,不安地望向床上,又同時變成了驚懼。
簡子晏垂著頭,絲絲的鮮血滴落到華麗的被單上,一起落下的,還有一些透明的液體。
“……夠了。”他又說了一遍,聲音裡明顯地摻入幾分顫抖,“為什麼,為什麼非要逼我……”
菲利克斯和倫恩頓時顧不得彆的,剛才還凶惡狠戾的兩個男人,同時露出心痛而無措的神色。
簡子晏用儘所有的力氣,才能抑製住那種窒息的痛。
“菲利克斯,你讓我信你,但你從來沒有信過我,我要怎麼去相信一個放棄過我的人?”
菲利克斯鬆開了掐住倫恩的手,尖利的指甲用力地紮進了自己的手心,珍貴的人魚血一滴滴地墜落,他容色慘白。
“我是愛你,但你為什麼要用這點來反複地折磨我。”簡子晏顫聲說,“不是我不要你,是你一次次地放棄了我,菲利克斯。”
縱然有千百種義正言辭,堂堂正正的理由,也不可否認的是,在一次次的考量與抉擇中,他都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母親是如此,菲利克斯也是如此。
想來可笑的是,從頭到尾唯一隻看得到他簡子晏這個人,並沒有欺騙過他的,竟然是將他傷得遍體鱗傷的倫恩。
母親看著他,是在看著一個威脅到她地位的反叛者。
菲利克斯看著他,是在看著一個值得懷疑的陰謀者。
但他們偏偏都偽裝出一片真心,讓他深陷在其中,如同做一場注定會醒的夢。
他不明白,他明明什麼都沒有做,為什麼偏偏得不到一丁點的善意。
他已經裝得夠好了,為什麼一定要把他最後掩體也撕扯下來,一定要看到他鮮血淋漓,狼狽不堪的心。
簡子晏的字字句句可謂誅心,菲利克斯隻覺得自己當真猶如一條被扔上岸的魚,蔓延至嗓口的痛意讓他難以呼吸,他每吐出一口氣息,就會帶動心臟撕心裂肺的劇痛。
在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少年是那麼愛他,卻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對不起……”他慢慢地單膝跪在少年的床邊,顫抖的手想要為少年抹去他的血跡和淚水,“對不起……”
然而簡子晏撇開了頭。
他隨手將唇邊的血抹去,沒有看向任何一個人。
“出去,所有人。”
“晏晏。”菲利克斯無法控製臉上痛苦到扭曲的神色,這時候讓他怎麼放心讓少年自己待在房間中!
“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