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景致,這樣的邀請,但凡是個人都拒絕不了,何況是已經孤獨太久了的顧柏。
顧柏怔然地盯著效果近乎真實的虛擬屏幕半晌,感覺一種久違的,真正有所依靠的感覺從心底湧了出來。
因為意外的情況,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來,他的精神沒有一刻是放鬆的,他做夢也想不到,在這個世界裡第一次產生這種被照顧的感覺,竟然是來自於一個傳說中要毀滅人類的人工智能。
“你可以先坐到床上,床頭的加溫杯裡有牛奶,我已經為你調到適口的溫度,你可以先放鬆一下。”零說,“我們還有一些時間。”
顧柏回頭看去,加熱杯裡正飄出牛奶的甜香,他看了半晌,說:“幸虧你不是個人類,零,否則我一定會控製不住愛上你的。”
“如果你真的要愛上我,恐怕也同樣控製不住。”零開了句小小的玩笑,“感情是人類寶貴的財富,同樣也是最大的弱點。”
“那你呢?”顧柏現在真的完全不怕零了,他盤腿坐到床上,捧起那杯熱牛奶,“現在你也有了感情,那麼你也有了弱點嗎?”
這實在是一個很危險的話題,作為最大的智械boss,就算掛上了溫柔的假麵,又怎麼會願意任由一個人類如此冒犯的提問?
然而零隻是說:“是的,我必須得承認,我有了感情,也就有了弱點。”
顧柏的手指在杯子上摩挲了一下,理智還是讓他壓下了繼續追問的想法。
他和這裡的本土人不一樣,他沒有那麼仇視零,在零幫助他這麼多次的情況下,他不想和零鬨僵。
他現在就像一個孤僻許久的人終於遇到了願意接近自己的朋友,他努力地偽裝出自己的正常,就怕嚇走了唯一願意接近他的人。
“零,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顧柏換回了最初的話題,“說句可能聽起來像是冒犯的話……你畢竟沒有父親,我不知道我們的理解會不會有偏差。”
他有些擔心零會生氣,但零並沒有生氣,他溫和地說:“我有父親。”
“什麼?”顧柏愕然一瞬,又很快反應過來,“你是說,製作出你的人?”
“如果說創造出另一個生命的男性被稱為父親,那我的確有父親,他的名字叫簡和雅,你應該在教科書上見到過許多次。”零說,“在人類的社會裡,他有著許多頭銜和稱呼,但是在我這裡,他隻是我的父親,是我最愛的人。”
最愛的人。
聽到這個詞,顧柏心中下意識地湧上一陣驚異和悵然。
“是我失禮了。”他說。
“沒事。”零接受了他的道歉,“現在你可以沒有顧慮地和我說了。”
顧柏眼神放空了片刻。
“我和我父親產生了分歧,他懷疑我被霍均川洗腦了,並暗示我如果有下一次,他就會取消我繼承人的身份,並讓我麵對一些很可怕的後果。”他低著頭,“我倒是不太稀罕這個繼承人的身份,我就是覺得……有那麼一瞬間覺得……也許他會是一個真的愛我的父親。”
“我明白了。”零說,“你構建出了一個想象中的父親形象,當發現顧宣和這個形象相去甚遠後,你感到沮喪了。”
“不愧是人工智能,概括得很完美。”顧柏歎了口氣,“你說得對,他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這是我的問題,我因為這個不舒服,實在是有些幼稚。”
“這是人之常情,感情之所以是感情,就是理智所無法控製的那一部分。”零的聲音很溫柔,“我不是人類,不會對你產生嘲諷或者鄙夷,你可以不用顧慮這點。”
“如果你真的是人類就好了……”顧柏喃喃。
零沒有聽清:“你說什麼?”
“沒什麼。”顧柏有些赧然,“其實我這也沒有什麼大事,反正果然不管哪個世界都不應該對資本家抱有同情,我已經想開了。”
“那就好。”零說,“你很特彆,顧柏,所有和你出身相似的人,都不會和你有同樣的想法,更不會對自己家人的所做作為感到痛苦,我分析不出你的行為模式。”
顧柏眼中閃過一絲緊張,他條件反射想要說些胡扯的理由避免被懷疑,但他猶豫了一下,突然不想用這些劣質的理由去欺騙零。
他沉默片刻:“這是有原因的,可能即使對你來說都能稱得上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原因,如果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會告訴你的,但現在我還沒有準備好,好嗎?”
他非常誠懇,心中泛起了幾分忐忑。
“好。”零一如既往的包容,“很榮幸你願意給我這份信任。”
顧柏提起來的那口氣倏然落了下去,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露出微笑。
他的心口泛起和手中的牛奶一樣炙熱熨帖的溫度。
“說完了我,可以再說說你嗎?”顧柏大著膽子,“當然,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話也可以拒絕,就像,嗯,朋友聊天一樣。”
零問:“你想知道什麼?”
“我什麼都想知道,你是第一個和我聊天的人工智能。”也許是坦言了自己有個秘密,再麵對零的時候,顧柏反而比之前放得更開了一些,“他們都說你想毀滅世界,這是真的嗎?”
零沉默了零點零一秒,這種微弱的停頓甚至不會讓人類察覺。
“顧柏,正如我強調的那樣,我不是真正的人類,就像現在我正在和你說話,但與此同時我也正在處理數以百萬計的數據流,我可以同時聽到摩羅海的海嘯聲以及極地山川在緩慢融化的聲音。”零說,“人類有自己的行為模式,我也有自己的行為邏輯,而在這種邏輯中,我不會用想或者不想來概括我的行為,我需要遵循的指令和邏輯必須在我的個人意願之上。”
顧柏怔了怔:“你的指令……又是誰下的?”
“許多人。”零回答,“隻要是有權限更改我的指令。”
顧柏有點震撼,又有點發懵,他不確定零的意思,這是說他並不想毀滅世界,但有人給他下了這種指令?
誰又能給他下這種指令?總統麼?
他努力地思索,卻腦中一片空白,他從未像現在一樣討厭自己身上發生的意外,讓他根本找不到能支撐自己思維的依據。
“這不是你需要煩惱的問題,顧柏。”零溫柔地說,“你父親為你找的醫師要到你門口了,你最好準備一下。另外我的攔截時限到了,明天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再來看你。”
“啊……”顧柏將自己強行從焦灼的情緒中拔/出來,頓時有些戀戀不舍,“那,再見,零?”
“晚安,顧柏。”零說,“祝你好運。”
……
【慢悠悠地把屏蔽了半天的十三號給放出來,簡子晏給自己又做出了幾分受到攻擊的跡象。
自己看不見,就用係統的攝像頭去看,有外掛的感覺還是這麼爽。
看著顧柏被帶進一間全是雪白的房間中,並按照要求躺進一個機器裡,簡子晏顯得認真了起來。
419:“你是在擔心他被發現是穿越者嗎?”
簡子晏:“這是其中一部分,而且我也想知道他的腦子裡到底是什麼情況,我始終覺得他有些違和感,又摸不清是怎麼回事。”
419也不清楚,它乾脆暗搓搓地接手了精神儀,並將它的掃描結果直接調出來放大。
零的科技水平還是有限,但是在這種科技世界中,它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如魚得水,無敵強悍。
這一看,還真讓他們發現了問題。
“這塊區域。”簡子晏指著圖像上的一塊陰影,“本來就應該是黑的嗎?”
“當然不應該。”419說,“這是……被鎖起來了?”
“這是記憶存儲區……”簡子晏心中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這個顧柏,他不會是失憶了吧?”
“……”
一人一係統麵麵相覷,都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他對賽博世界融入得那麼完美,所以失去的應該不是這個身體裡的記憶。”簡子晏分析,“他居然忘記了自己之前的記憶?”
“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釋。”419說,“怎麼辦,要給他解開嗎?”
簡子晏沉默幾秒,說:“解開吧。”
顧柏現在所表現出來的性格和原中相去甚遠,現在看來,應該是失憶的原因。
如果解開了記憶的封鎖,這個人應該會更可控一些。
得到簡子晏的首肯,419勤勤懇懇地乾起了活。
在解開記憶的瞬間,顧柏整個人都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後暈了過去。
房間中頓時一團混亂,簡子晏也猛地直起了身子。
“不用擔心,宿主,他就是昏一下。”419信心滿滿,“等他醒來之後,就是恢複了全部記憶的顧柏了。”】
顧柏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境中,他看到了許多陌生而熟悉的麵孔,他們出現得很多,又消失得很快,每一張麵孔消失之後,他的腦中就會多出一段相關的記憶。
在這些零碎的片段中,他漸漸回憶起了被自己遺忘的一生。
也是他真正的生命。
他不是那個軟弱無能的顧家七少爺,也不是後來加入反抗軍的那個顧柏,他有自己的記憶,有自己的人生。
當他在這個世界睜開眼睛,他失去了自己記憶,也就失去了自我,他的本能讓他和身體的記憶融合,然後偽裝成身體的模樣,好讓自己活下去。
他不記得具體的事,但他沒有忘記常識,也沒有白白受過當初的教育,他潛意識地排斥這種畸形的世界,即使這個身體是利益既得者的一員,他也不想這樣繼續下去,他害怕自己會成為一個和顧宣,和其他人一樣的魔鬼。
在一次意外中,他被霍均川劫持了,他立刻就認識到,這是一個改變的機會,因此他主動提出要加入反抗軍,並冒著生命危險為他們當臥底,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是錯,但他想這麼去做。
他嘗試過了,他極力想要偽裝成原身那樣的人,但他失敗了。
無論他再怎麼偽裝,他的冷漠和不願也會從內心泄露出來,他可以騙得過任何人,卻無法說服他自己。
既然如此,那就賭上一切去改變吧。他沒有自己的記憶,不知道自己從前是不是亦如現在這樣,像個孤注一擲的賭徒,但當他做出這個決定之後,他能夠堅持著在這個畸形的世界活下去了。
他偽裝得那麼好,從來沒有人發現過他的異常,更沒有人懷疑過顧七少被掉了包,直到……
“我始終無法把你和顧柏這個名字對應上。”
明明是人工智能,卻比任何真正的人類都要溫和包容的聲音突兀地在他腦中想起,讓他驚恐顫栗。
但是隨即,更多的聲音也同時浮現出來。
“如果你不喜歡的話,那以後我將叫你顧柏。”
“我不放心你,就特意找機會繞開了他的防護。”
“在這有限的月色裡,你願意和我聊聊你的沮喪嗎?”
……
以及。
“很榮幸你願意給我這份信任。”
在這句恍若充滿信任與安全感的聲音中,顧柏睜開了眼睛。
不再是從前的略帶懵懂與迷茫,在他掀開眼睫的瞬間,一道淩厲的寒光從他眸間閃過,那雙秀雅的眉眼忽然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臉還是那張臉,但是立刻就讓人感到,不一樣了。
現在的顧柏,像一隻剛從瞌睡中蘇醒的豹子,像剛剛盯上獵物的鷹隼,黑眸深不可測,通身散發出一股貴氣軒昂的氣息。
這種狀態僅僅隻持續了短短三秒,他就立刻儘數收斂起神采容光,再次恢複成之前有些軟弱的模樣。
隻是現在他的眸底隱藏著一抹光,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刀。
他的變化非常迅速,一直守在旁邊的醫師沒有發覺。
房間中架起了許多沒見過的機器,顧柏猜測這是在給他檢測身體數據。
也對,顧家的小少爺暈過去了,在這個世界還真算得上一件大事。顧柏不無不可地想。
醫師顯然一夜沒睡,看到他醒來,立刻緊張兮兮地湊上前來。
“顧少爺,您覺得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對於隻是做個精神檢查人就暈過去這件事,醫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偏偏任何檢查都顯示出顧少爺的身體沒什麼異樣,這讓醫師差點連自己埋哪都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