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秀雲常年操勞,鬢角已有白發的痕跡,但仍能看出年輕時姣好的容顏,眉眼和裴清沅有幾分相似。
這會兒她仰頭瞪著比自己高不少的兒子,眼眸裡寫滿了失望。
裴清沅握著門把的手指顫了顫,他意識到這不是責備孩子晚歸的正常語氣,她並不真的期待自己給出一個答案。
她的心裡似乎已經有答案了。
即便如此,裴清沅依然按捺下心裡的波瀾,平靜地回答道:“我去打工了。”
在離散又重逢的母親麵前,他還是抱有本能般的期待。
“打工?我養不起你嗎?要讓你一個學生去打工!”羅秀雲眉毛一挑,對他的話感到很憤怒,“彆跟我編這些謊話!你老實說,為什麼要去那家酒店?是誰告訴你言言在那裡的?”
羅秀雲一邊說,一邊焦躁地向前踱了幾步,她沒想到裴清沅會去找裴言的麻煩,這攪得兩個家庭都不太平——而她麵前的裴清沅,卻是一副全然置身事外的樣子。
她的兒子怎麼會是這樣的個性!
陳設擁擠的客廳裡,氣氛像悄然凝滯的漩渦。
裴清沅不常笑,他從小就是冷淡的性格,但這一刻,他的唇邊漾開一抹極淡的笑容:“你不是知道我去哪了嗎?為什麼還要問我?”
羅秀雲霎時瞪大了眼睛,她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愕然地抬手撫了撫胸口,才擠出一串艱澀的句子。
“我知道你過慣了有錢日子,看不上這個家,但是言言已經回到他爸爸媽媽身邊了,你要接受這件事,不管我有多沒用,也是你媽,你要聽我的話啊。”
“言言跟父母分開那麼多年,要適應全新的環境,這段時間一定過得很不容易,他從小就很乖的,也不知道有沒有受欺負……”羅秀雲疲憊的眼眸裝滿毫不掩飾的擔憂,“你能不能不要去打擾他?”
在胸口鼓噪的期待刹那間碎成了齏粉。
裴清沅聽著母親的聲音從哀怨到懇求,隻覺得手指被門邊烙得冰冷。
那他呢?
他這段時間過得容易嗎?
“我沒有。”他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
“那你彆再去找他了,好不好?”羅秀雲嘗試動之以情,“言言在酒店看到你,還特意打電話來問你怎麼了,他怕你出事,你也替他想想……”
裴清沅靜靜地注視著這個瘦弱的女人,一口一個言言,好像那是她心裡最珍貴的一部分。
於是他冷不丁地提問:“媽,你會叫我什麼?”
羅秀雲的話被打斷,她錯愕片刻,才聽懂了這個問題,訥訥道:“清……清沅。”
很生疏的稱呼,這些天裡羅秀雲更多用“你”來代替。
清沅不是她起的名字,裴也不是她已故丈夫的姓,裴家的長輩提出了讓裴清沅保留姓氏的要求,反正她的男人已經去世了,羅秀雲也就答應了。
雖然不知道裴家這樣要求的原因,但她怕不答應的話,會對裴言在那裡的生活有影響,有錢人的心思總是很難琢磨。
一個姓氏而已。
裴清沅自己或許也不想改姓,羅秀雲這樣想。
這個格格不入的名字在他們之間建起一堵透明的高牆。
裴清沅又笑了笑:“不用勉強。”
他關上了大門,換好拖鞋,走進那個屬於自己的房間。
關門前,他輕聲道:“我不會去打擾他們。”
不止是裴言,而是他們,包括了裴言、裴明鴻夫妻在內的,好不容易團圓的一家三口。
羅秀雲眼睜睜地看著房門合攏,裴清沅明明比裴言的個子要高,身形也挺拔,但她卻從這個背影看出了難以言喻的脆弱。
她猶豫了片刻,正想跟上去時,屋外響起一陣敲門聲。
於是羅秀雲調轉腳步,走去開門。
房間外傳來模模糊糊的說話聲。
裴清沅知道那是羅秀雲的弟弟羅誌昌回來了,也就是他的舅舅,一個成天混日子的懶散中年男人,因為工作太不用心被包食宿的工廠辭退了,所以最近借住在他們家裡打地鋪,美其名曰是為了照顧突逢變故的姐姐羅秀雲。
裴清沅對母親和舅舅之間的對話毫無興趣,靜靜地坐在窄窄的書桌前。
桌上的台燈款式很舊,卻被擦拭得很乾淨,底座上有不少用水彩筆畫下的圖案,稚嫩又久遠,其中有一個大大的笑臉正望著他。
全都是另一個人的痕跡。
他腦海裡的季桐沉寂了好一會兒,終於小心翼翼地開口:“宿主,你需要安慰嗎?”
季桐不敢看裴清沅現在的心情,他怕自己又被吹成炸毛機。
這次他跟宿主一起親身經曆了羅秀雲不分青紅皂白的指責,連他的綠色數據都被氣得紅成了一片,像團火球。
宿主真的好慘。
小火球牌機器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裴清沅坐在與他極不相稱的書桌前,沉默少頃,應道:“你會安慰人嗎?”
“當然了,這是我們係統的必備技能。”季桐開始一本正經地滿嘴跑火車,“為您推送以下數據源,請選擇:《經典幽默笑話》《爆笑腦筋急轉彎》《二十萬個為什麼》《世界八大未解之謎》……”
季桐一邊碎碎念,一邊緊貼著黑色外牆偷聽宿主情緒區裡的動靜。
好像變小了一點。
無厘頭的插科打諢果然能有效轉移注意力。
季桐稍稍放下心來,總算開始正兒八經地安慰宿主:“彆難過,軟軟。”
宿主好像很在意羅秀雲稱呼裴言的方式。
所以季桐決定替偏心的羅秀雲用疊字稱呼宿主。
雖然他知道沅字的讀音,但從見到這個名字的第一眼起,他就在心裡念成了裴清ruan,明明是這樣比較好聽。
裴清沅聽到他這樣叫,愣了愣,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嘴唇微微一動,最終還是沒有反駁他。
少年棱角分明的側臉沐浴在台燈的光芒裡,在牆上映出寂寥的影子。
從窗縫裡溜進來的小飛蛾撲閃翅膀,在燈下盤旋,留戀著這裡唯一一束燈光的溫度。
房間外的交談聲被刻意壓低,朦朦朧朧,還伴隨著隱隱湧入的煙臭味。
這種故意背著人降低了聲音的交談,顯然不會是好事。
“軟軟,他們在說悄悄話。”季桐認真道,“為了保證你的安全,我要去確定一下對話內容會不會對你造成負麵影響。”
儘管季桐有一肚子儒雅隨和的話要送給羅秀雲,但他作為係統,不能在宿主麵前表現得太具人類感情,比如覺得羅秀雲很氣人宿主趕緊跑之類的,由數據構成的係統不會有這類情緒,搞得他快憋壞了。
他得想辦法用符合AI運行邏輯的方式引導宿主離開這個糟心的媽,然後開啟蘇爽的逆襲之路。
也不知道主線任務什麼時候才會觸發。
不等裴清沅做出反應,季桐立刻分出一點數據,沿著屋裡的電線悄悄鑽進客廳,停在了離他們最近的電燈上,這樣他就可以待在宿主的意識空間裡遠程觀察羅秀雲姐弟,仿佛用了一個彎彎曲曲的望遠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