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一矮的兄弟倆坐在舒服的墊子上,林清桐會跟著動畫片裡熱鬨的聲音興奮地哼哼,還會啪嘰啪嘰拍手,林清宴在一旁看得很認真,看了一遍就記下了歌詞和旋律。
他可以教弟弟兒歌,教他學會說更多的話。
出於這個原因,啟蒙動畫片是有必要看的。
而且,弟弟很喜歡看。
買菜回來的林爸爸看見這一幕,驚歎之餘,跟妻子說悄悄話:“我第一次看見軟軟這麼高興。”
“是啊。”被動畫片洗腦的林媽媽也哼起了兒歌,“我們桐桐很有音樂天賦呢。”
在那道奶聲奶氣愈發熟練的“軟軟”聲裡,年逾五歲的林清宴有了一個跟他氣質很不相符的嶄新小名。
爸媽這樣叫他的時候,他偶爾會抗議,唯有弟弟這麼叫他時,他的心臟好像也變得柔軟。
這個平常的世界漸漸變得明媚了起來。
桐桐要過生日了,按慣例,林爸爸準備也為他拍一年一次的紀念合影。
林清桐生在春天,林清宴生在秋天,所以弟弟一歲生日時,林清宴已經六歲半了,是個穩重的小學一年級生。
在林媽媽提供的一堆抓鬮用毛絨玩偶裡,林清桐爬來爬去,最後兩隻手各抓了一個,滿載而歸,然後快樂地分給哥哥一個。
林清宴看著被塞進懷裡的玩偶,沉默了一會兒,表情微妙地問他:“我可以不穿這個嗎?”
林清桐不解其意,隻是眨著眼睛,甜甜地喊他:“軟軟——”
於是弟弟生日那天,林清宴配合地穿上了藍白相間的恐龍裝。
坐在他身邊的林清桐則圓滾滾的,打扮成了一朵白胖可愛的蘑菇。
因為弟弟抓了兩個玩偶,一個是蘑菇,一個是恐龍。
爸爸媽媽打扮得相對正常,穿著圍裙和靴子,手持灑水壺和花鏟,看起來是兩個園丁。
至少是人類。
一家四口站在一起,畫麵比去年他生日的照片更有故事感。
林爸爸設定好了拍攝倒計時,放好相機,跑回來擺造型。
三,二,一,哢嚓。
小蘑菇搖搖晃晃地發動突襲,撲進了恐龍哥哥的懷裡。
鏡頭裡定格了每個人生動的表情。
桐桐會走路了。
他是朵張牙舞爪會摔跤的小蘑菇。
摔倒了也不哭,他會笑眯眯地抓著哥哥的手,再努力站起來。
這次生日後,林爸爸的黑色相機換了主人。
林清宴向爸爸要來了相機,他想用來記錄弟弟的成長。
第一次說話,第一次走路,長出一顆顆潔白的乳牙……
照片和文字一起出現在他筆記本裡的每一頁。
桐桐同樣是個聰明的小朋友,他漸漸會說更多的話。
“媽媽。”他指指自己的牙床,“牙牙。”
“爸爸。”他戳戳爸爸的下巴,“胡子。”
“哥哥。”他朝哥哥張開小小的懷抱,“要抱抱。”
等哥哥把林清桐抱起來,他就在哥哥耳邊笑,心滿意足地喊:“軟軟!”
林清宴想,這是他見過最會撒嬌的小朋友。
幸好弟弟來到了他的家裡。
他的出現讓周遭再熟悉不過的一切,都染上簇新的色彩。
日漸長大的林清宴,終於發現,過去的他其實不夠快樂。
原來那種充盈在身體每個角落裡,渺小又蓬勃的喜悅,才是他最喜歡的快樂。
他的世界是從那個微笑開始真正轉動的。
儘管他仍未找到答案,關於初次見麵時弟弟朝他綻放的笑容。
桐桐不僅是他見過最會撒嬌的小朋友,也是最可愛、最神秘的。
他可以專心地看著陽台盆栽裡隨風搖擺的小花,認真地看很久,並不是在發呆,林清宴問他在做什麼的時候,他會脆生生地說:“真好看。”
“哪裡好看?”
“花、葉子、泥土、太陽……”他報出每一個才學會不久的名詞,聲音那樣輕快,“都好看呀。”
於是小學生林清宴也搬來小凳子,坐在他身邊一起看,陪他等花瓣在微風裡的每一絲輕顫。
他似乎能為一切平常的小事賦予燦爛的意義。
那種意義可以感染身邊的每一個人。
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林清宴看見路邊花壇裡的陌生小花,會主動用相機拍下來,拿回家給弟弟看照片。
這是以前的他不會做的事。
弟弟興奮地看著他帶來的花的模樣,會說:“想當花盆。”
當鏡頭捕捉到花叢裡翩然飛舞的蝴蝶時,他又會目光亮晶晶地說:“想當蝴蝶。”
等林清桐再長大一些,林清宴開始問他:“為什麼?”
“因為變成小鳥能飛得很高。”桐桐穿著乖巧的背帶褲,頭戴小黃帽,即將上幼兒園了,“可以第一個檢查天空想不想哭。”
那時的窗外正下著延綿不絕的春雨。
八歲的林清宴和父母達成了共識。
他的弟弟是一個敏感清澈、擁有豐沛想象力、生來便熱愛一切的小天才。
而上天差一點就剝奪了他擁抱世界的權利。林清桐兩歲的時候,家裡人發現他開始不明原因的咳嗽與發燒,帶他去醫院做詳細的檢查,才發現了當年體檢時沒有查出的先天性疾病。
那是一種罕見的基因免疫缺陷,不在常規篩查範圍之內。
值得慶幸的是,他的病情不重,屬於一個較輕微的亞型,可以通過治療乾預並改善。
為此,林清宴一度希望自己未來能成為一名醫生。
他無法想象那個會坐在陽台上看一下午花開的弟弟,要整日整日地待在無菌病房裡不能出去。
在記錄了弟弟想要變成的一百種模樣及其原因後,林清宴又覺得,醫生這份職業或許不夠對口。
他知道其他大人們把那些話當作童言童語,並認為等小孩長大了,就不會再那樣胡思亂想了,沒人會把這些幻想當真。
這被稱作“成長”。
可是林清宴很喜歡弟弟說這些話時亮閃閃的眼睛。
如果當初弟弟被遺棄在一個少有人經過的地方,如果他的免疫缺陷是最嚴重的那一型,如果一直沒有家庭領養他……
這些偶爾浮現在腦海裡的如果,會讓林清宴眉頭緊皺。
他是不幸的,又是幸運的,在這個充滿了命運因果、陰差陽錯、無能為力的世界裡。
為什麼人們隻能生活在這個確定的世界裡,而不能創造出更多屬於自己的世界?
在自己的世界裡,可以成為花、成為鳥、成為全然不同的人。
擁有一種更自由、更美妙的命運。
自幼聰穎的林清宴忽然發現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應大兒子的要求,林爸爸給他買了許多超出小學生能力範圍的科學類書籍。
他問兒子:“怎麼突然想看這些?”
林清宴一字一頓地回答他:“我在尋找可能性。”
客廳裡的弟弟在喊他,他快步走出去。
留在原地的林爸爸沒聽明白。
他找了妻子討論,妻子也一頭霧水,索性一起出來看電視。
兄弟倆坐在一起,林清桐羨慕地看著玄幻電視劇裡飛天遁地的人:“我也想站在劍上飛來飛去。”
“會實現的。”林清宴記著筆記,“或許在未來,或許在另一個世界裡。”
一旁的夫妻倆看向彼此,心裡浮現出同一個念頭。
他們的大兒子,也許真的會成為一個科學家。
那,小兒子呢?
給林清宴買拓展視野、汲取知識的科學類書籍是容易的。
但給林清桐買能讓他滿意的書卻是件困難事。
他的腦袋裡充滿了古怪又可愛的奇思妙想,看待世界自有一套標準,他毫不吝嗇地朝所有見到他的人微笑,不過最好看的笑容,隻留給他喜歡的人與事。
他喜歡爸爸媽媽,喜歡軟軟哥哥,喜歡幼兒園同學脫口而出的奇妙比喻,喜歡真摯又綺麗的兒童繪本,喜歡聆聽每一樣他不曾聽過的新鮮事。
因此,爸爸媽媽常常為要給他買什麼樣的兒童書刊而頭疼。
一如既往地,他是一個天真爛漫的謎。
麵對平凡黯淡的事物,林清宴會移開目光,林清桐則會絮絮地補充自己靈光一現的奇怪想法。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兄弟倆頗有相似之處。
所以除了開始探究物理、宇宙和大腦,日漸成熟的林清宴多了一個“幼稚”的愛好,翻閱各種各樣寫給小孩子看的童話,從中選出弟弟可能會喜歡的故事。
九歲的林清宴跳級上了小學六年級,在準備考初中了。
以他的智力,小學的知識過分簡單,原先他沒什麼明確的目標,懶得跳級,隻想和普通小孩一樣平凡地度過每一天。
但現在,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時間便顯得不夠用了。
他想早點長大,早點進入能教導他磅礴知識的大學。
早點去尋覓那些潛藏在確定世界裡的無儘可能。
這個遙遠的夢想讓林清宴的世界漸漸璀璨了起來。
更璀璨的則是真真切切度過的每一天。
在書本裡讀到艱澀難懂的知識,並隨之發現更多此前不曾知曉的奧秘,是快樂的。
弟弟端著小果盤走進他的房間,努力踮腳,想放在書桌上,小聲對他說著“哥哥,吃水果”,是快樂的。
暖黃的頂燈下,他坐在床邊,給乖乖待在被窩裡的弟弟念睡前故事,也是快樂的。
四歲的林清桐是個念幼兒園中班的小朋友了,班裡的每個同學都喜歡他。
老師曾忍著笑打來電話,說有小朋友為了爭著跟桐桐做同桌,又哭又鬨地吵起架,結果他一人遞一個果凍,輕聲說彆吵啦,他們就真的不吵了。
弟弟在同學中這麼受歡迎,林清宴是高興的,但又不算太高興。
總之,弟弟沒有說特彆喜歡哪個小朋友,還是最喜歡黏在他身邊。
林清宴這樣想。
小朋友柔軟的發絲在枕頭上暈開,他抱著有湛藍眼睛的貓咪玩偶,專注地凝視著手拿繪本的哥哥,時不時彎著眼睛笑起來。
他很喜歡今天這個睡前故事,這也是林清宴這段時間裡找到的最滿意的童話書。
這是一個關於星星和月亮的故事。
月亮的引力,讓兩顆孤獨的星星在宇宙中相遇,一顆是金色,一顆是銀色。
金色星星是活潑的,銀色星星是安靜的。
它們將彼此的星球映照出了新鮮的色彩,都深深地喜愛著對方。
可它們有不同的運轉軌道,不可以永遠相伴,隻能短暫地相遇。
林清桐專心地看著繪本上溫暖童稚的畫麵,很喜歡這兩顆挨在一起的星星,聽到這裡,不禁問:“那要怎麼辦呢?”
“所以月亮再次出現了。”林清宴說,“它看見這兩顆顏色獨特的星星,在一旁流連了很久,然後主動許給它們三個不大不小的願望。”
“第一個願望被不小心用掉了,用在了月亮的身上,於是月亮表麵長出一朵白色的玫瑰。”
“星星們卻沒有反悔,因為白色的玫瑰那樣美。”
林清桐聽得入迷,端端正正地坐起來,眨著眼睛看向繪本上那朵盛開的玫瑰,目露驚喜:“我喜歡這個願望。”
“我也喜歡。”林清宴揉揉他有些亂糟糟的頭發,繼續說,“剩下兩個願望,星星們決定一人一個。”
“月亮的能力有限,無法徹底改變它們的軌道,最多隻能讓它們相伴得久一些,但不是永遠。”
“金色星星先許下第二個願望。”林清宴問弟弟,“你猜它許了什麼願?”
林清桐想了想,認真地回答:“我覺得它應該很想謝謝月亮,因為是月亮讓它和銀色星星相遇的。”
林清宴聽著弟弟的話,看著手中的繪本,忍不住再次想,他選的這本書很好,果然是弟弟會喜歡的故事。
“第二個願望,依然和月亮有關。金色星星希望能與月亮的軌道短暫交錯,就像人們在街道上相遇和打招呼,因為以往的月亮總是離它們遠遠的。”
“月亮答應了,在軌道交錯的那一瞬間,金色星球裡發出最明亮的光,它在宇宙裡漂浮了那麼久,這是第一次進入這麼大的行星的軌道,它覺得滿足和快樂,還對月亮說了謝謝。”
林清桐漂亮的眼眸裡也盛滿相似的快樂,問哥哥:“那月亮說了什麼?”
“月亮沒有說話,種在它土壤裡的白玫瑰在星河之下輕輕搖晃,更遙遠的藍色星球裡湧起雪白的潮汐。”
“潮汐。”林清桐念著這個陌生又美麗的名詞,“潮汐是什麼?”
“是發生在大海裡的一種自然現象,由月亮與太陽的引力所引發……”
聽到海水,林清桐立刻明白了:“它是月亮的眼淚。”
“這個宇宙裡沒有太陽,也沒有第二個月亮。”
林清桐忍不住仰頭望向一旁的窗:“月亮也很孤獨,所以它悄悄哭了。”
窗簾合攏著,隻從縫隙裡透出點滴夜色。
林清宴念故事的聲音愈發輕盈:“星星們也是這麼想的。”
“銀色星星許下了第三個願望,它希望送給月亮一盞燈。”
色彩明麗的紙頁上,光暈瑩白冷冽的月亮旁,多了一個圓滾滾的橙黃色星體,發著耀眼的暖光。
林清桐一眼就認出來了,喜悅道:“是橘子燈!”
吃掉酸甜清爽的果肉,在黃澄澄的橘子皮放上燈芯,就成了一盞明亮的燈。
“上周老師教我們做過。”林清桐很開心,“我要再做一個,放在哥哥的房間裡。”
他碎碎念著:“我做的橘子燈很好看的,那個放在教室裡了。”
林清桐想起那片小小的暖黃燈光,想起宇宙裡的月亮、橘子燈和兩顆星星,眼裡光芒閃動,他滿含期盼地揪了揪林清宴的衣角,張開手臂。
“哥哥,我要看星星。”
林清宴便放下繪本,動作溫柔地將他抱起來。
他已經記住了這個童話的結尾,可以在星空下講給弟弟聽。
窗台上有護欄和柔軟的小墊子,他拉開窗簾,讓林清桐坐在墊子上。
玻璃窗外是極美的夜色。
銀河路過這裡,灑下漫天繁星。
月色清輝,淺金淡銀的星星點綴在漫無邊際的天空中,也閃爍在萬家燈火搖曳的窗口。
林清桐仰起臉,在心中給孤獨的月亮身邊畫上一盞橘子燈,然後說:“星星一定很幸福,哪怕它們會分開。”
林清宴站在他身邊,溫聲道:“它們不會分開的。”
星星們將願望都用在了月亮身上。
因為它們發現,願望不是萬能的,向旁人許願,總有缺憾。
它們決定向自己許願。
“它們會說話,會思考,是擁有靈魂的星星,像人類一樣,是最獨特的生靈。”
少年的聲音柔和又堅定。
“所以星星們不再執著於要進入誰的軌道,而是分出一點靈魂的碎片,拋向宇宙虛空,讓它們自由地漫遊,尋覓千千萬萬種可能。”
“靈魂的種子落在大地上,化作花與蝴蝶;沉進海洋裡,變成伴生的珊瑚與海藻;步入人間,是在街角相逢的青年。”
他們正沐浴在銀河之下,這是星球與星球的交彙點,幻彩的未來飄蕩在風中,晶瑩剔透的光線漫射開來,每道微小的光柱都是一種可能的人生。
這是林清桐最喜歡的新鮮世界,他會久久銘記。
所以林清宴也決定,他要成為厲害的科學家。
不要改變世界,隻想改變彼此被限製在現有世界裡的確定人生。
童話迎來美麗的結尾,林清桐的眼眸比星河更明亮,他習慣性地捉著哥哥的手指,小聲道:“真好。”
放在平常,他會羨豔地說想成為童話故事裡的那個人或動物,但今天沒有。
他沒有說想成為星星,隻是任自己小小的手背陷進哥哥大一些的掌心,熟悉的溫暖捎來雲朵般綿軟的困意。
他已經是一顆遇到了銀色星星的金色星星。
林清桐困倦地閉上眼睛,睫毛如蝶翼輕顫,他要睡著了,身後的哥哥便及時將他抱起來,裹進暖洋洋的小毯子裡。
關燈離開房間前,星星輕輕親吻另一顆星星的臉頰。
“晚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