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南?快發坐標!”李緊焦急地捶著電梯,電梯一直停留在頂層。通訊器裡突然斷掉,他再次聯係蘇南,對方卻毫無反應。
他前後看了看,飛奔到走廊儘頭的窗戶旁。
這是一扇門洞式的落地窗,窗外風雨飄搖,雨水不斷地打在玻璃上,陰冷潮濕的水汽隔著玻璃,浸入光線昏黃的走廊。
李緊拉開窗栓,澎湃的水汽撲麵而來。窗戶外是一個小小的巴洛克式露台,大理石地麵濕滑,大雨傾注。他兩步跨到露台圍欄往下看,下麵像是一處小小的角庭,有草皮和灌木。
他還穿著挺括的製服,行動不便,隻好將外套丟在地上,撐著圍欄一躍而下。草皮浸透了雨水,遭到重力壓迫,濺起水花。這些聲音又掩蓋在風雨聲裡,被黑暗吞沒。
倘若他回頭看一眼,就會發現頂樓的窗戶明晃晃地亮著,一道人影站在窗前,可以完全將他的一舉一動收於眼中。
77區廢棄的飛艇調度中心。
蘇南躲在一樓大廳入口旁的灌木盆後,在這裡能夠一眼看到上下進出的人,想要離開,也能立刻從大門離開。追她的人,大概也不會想到她會躲在入口的地方。
她屏住呼吸,像驚弓之鳥一樣蹲在地上,維持著起跑的姿勢。她不是異化者,但她了解這個群體,他們五感發達,但視覺跳躍,自信心爆棚,隻要進門的那一刻沒有發現她,他們會馬上去往其它地方!
來了!
兩個高大的身影行動一致地走進大廳,然後站在吊燈的下方,開始環顧四周。
外頭還在下雨,蘇南無比感激這場暴雨,黑暗和雨聲,都在無形地保護她。她一動也不敢動,甚至不敢去偷看那兩個人,生怕自己恐懼的目光會變成一種有形的東西,引起對方的注意。
蘇南將視線投向大門,透明的玻璃門,門外就是堆積如山的金屬垃圾。她跑過的時候,甚至看見很多墓碑……
終於,腳步聲再一次移動,慢慢地、謹慎地,十分輕巧地向大廳深處移動。
獵人似乎也擔心腳步會導致獵物的逃跑。
蘇南並不敢放鬆,她努力屏息,想象自己是一座雕像,不會呼吸不會活動,沒
有生命。她很害怕,從小到大,她捉迷藏從來沒贏過。每一次,她像此刻這樣,以為哥哥姐姐已經離開了,悄然放鬆,下一秒她就會被找出來。
一口氣顫顫巍巍,如同風中的燭火,熄滅後殘餘一縷青煙。
蘇南不甘心地張開嘴呼吸,渾身大汗淋漓。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放肆,儘量保持呼吸的輕緩,空氣進出肺腑過於小心,讓她仍然有種窒息的錯覺。
但她暫時安全了,沒有獵人突然出現。
蘇南鼓起勇氣看了一圈,那兩人應該已經上樓了。如果她現在離開……
她低頭摸摸通訊器,跑進這裡之前,她和李緊的通訊突然中斷,再聯係也無人應答。難道這裡有屏蔽嗎?
通訊器在黑暗裡突然閃爍了一下,提示有新消息。
蘇南立刻打開,一條文字信息浮在通訊器上方,小巧的熒光綠字體幽幽地閃爍。
[117.896745,31.864024,來!]
坐標!
蘇南定睛一看,渾身顫抖。
是俊書!
她抖著手點開坐標,顯示就在距離這裡不到一千米的金屬垃圾場。她立刻聯係鐘俊書,通訊器卻毫無反應,壞掉似的。
蘇南不再猶豫,她的目的就是找到男友。現在出去,短時間那兩個人不會發現,等她見到男友,兩人立刻離開,回她家!
她咬唇站起來,衣服的摩挲聲和關節跳響的聲音,都讓她心驚膽戰。她再一次閉息,木然地從灌木盆後走出來,以平生從未有過的靜默狀態,“逃”出了大廳。
據說很多流浪漢生活在金屬垃圾場裡,每天拾荒為生。
蘇南奔行在雨夜,四周的大型金屬垃圾在黑暗裡張牙舞爪,毫無人煙。
這裡也是安全的,因為嘈雜。暴雨瘋狂地打擊這片金屬墳場,到處都是劈裡啪啦的響聲,不動密度的金屬與雨水碰撞,最後合奏出了令人震撼的交響樂。
她一邊跑一邊看定位,通訊器的信號一時有一時無,但是還能查詢定位。
“呼——呼——”
她大口地喘著氣,頭發貼在額頭和臉頰上,雨水混著汗水流入嘴裡,帶著腥氣和鹹澀。一架老式的O6226型機甲橫在前方,仿人的機械頭顱倒在地上,黑洞洞的眼睛與她對視。
一隻被剝離的隻剩下金屬骨骼的手臂,直直地
伸向蘇南的方向,手掌幾乎埋於土中,掌心生長著一棵垃圾樹。
就是這裡了!
蘇南停下腳步,扶住那棵垃圾樹四下張望。樹葉被雨水打得漱漱作響,卻又稍微替樹下的人類,遮擋住了小半風雨。
“俊書……”蘇南輕喊一聲,又被自己顫抖虛弱的聲音嚇了一跳。
寂靜。
無人的寂靜。
蘇南心慌意亂,她抹了把臉上的水,低頭看向通訊器。她在幾分鐘前給李緊發出的一條消息,仍然顯示傳送中。
頭頂是雨幕,四周是高聳的金屬垃圾,她困在這裡,有兩個陌生人,還在不遠的地方細細找尋她的蹤跡。
蘇南怔怔地發著抖:“俊書……你在嗎?”
前方狹窄的路口,響起了奇異的拖曳聲。雨太大了,聲音太嘈雜。
“小南。”
一個人影慢慢走出半步,下半身還藏在垃圾堆成的矮牆後,旁邊就是一座巨大的飛艇背板。
蘇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抓緊身旁的樹乾。
她極力地望過去,仍然看不清對方。
“俊、俊書,是你嗎?”
那人影大概發現她的恐懼,又退了回去,隻能看到半邊臉和肩膀。
“對不起,我嚇到你了。”
這話說得多麼奇怪?
蘇南終於還是聽清了他的聲音,是她愛人鐘俊書。她徹徹底底地放鬆下來,腿一軟,險些摔倒。
“俊書!”她抹了一把眼淚,迫不及待地鬆開手,摸黑走過去,“你這幾天跑到哪裡去了!”她有太多事想要對男友訴說,還有那兩個人,他們必須要馬上離開!
“彆過來——!”
鐘俊書低喝一聲,聲音粗啞。
蘇南愣住了,失而複得的喜悅凝固在了臉上。她手足無措地站在路口中間,渾身濕透,困惑傷心地看向那個身影。
“你怎麼了?”她一邊問,一邊往前走,“我們先離開這裡吧,我跟你說——”
“我叫你彆過來!”
鐘俊書暴怒地大吼,並把自己完全縮到了牆後。
到了這時候,蘇南才感到異樣。
一切都不對勁。
她男友之前的變化不對勁,他的失蹤不對勁,發出的信息不對勁,到現在見麵了,還是不對勁……鐘俊書不會,絕不會讓她晚上單獨跑到77區這種地方。
蘇南臉色煞白。
他知道自己正在77區嗎?
“你是誰?”她往後退了一步。
對方發出了沙啞的笑,聽起來反而像哭泣。
“小南,我是俊書。”
人影還是走出一步,麵向蘇南。
蘇南又忍不住往前一步,看見對方黑色的短發狼狽地貼在頭皮上,消瘦的臉龐異常的蒼白,毫無血色,但是那雙溫柔的眼睛,嘴角的弧度,都屬於鐘俊書。
是他……
“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她無助地問。
“我犯了一個錯。”鐘俊書打斷她,聲音越來越奇怪,“小南,我是來跟你告彆的。”
蘇南覺得,今天是她有生以來,最荒誕的一天。
她頂風冒雨,在一個陌生的垃圾場,被人追殺。她的愛人,近在遲尺,卻不願意靠近她一步,反而要和她分手。
“我不是說了,大不了我再也不回家,”她忍著鼻腔的酸澀,努力解釋,“我已經成年了,想和誰結婚,是我的自由。我們可以換一個星球,比如去溫斯克星——”
“你不懂,”鐘俊書木然地看著她,“我,我沒辦法再和你一起生活。我再也做不到了。”
什麼叫做不到?
蘇南發現自己突然不能理解對方的話。
到底怎麼了?
鐘俊書苦笑著搖頭,剛準備說什麼,突然猛地扭頭看向東邊。他渾身緊繃,轉頭問蘇南:“有人追你嗎?”
蘇南突然反應過來,急切地說:“我去你家,出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兩個黑衣人跟蹤,他們一直追我到這裡,就在前麵的飛艇中心!”
“他們來了。”鐘俊書冰冷地說。
蘇南寒毛豎起。
鐘俊書卻一反剛才的距離感,開始慢慢朝外走。
“小南,他們已經來了,就在一百五十米外,”他一邊走,一邊溫柔地哄著蘇南,“你先走,好嗎?就從這條巷子走,一直往前十分鐘,就有個聚居區。”
蘇南憤怒地看向他:“我走?你以為你能,你能對付異化者?”她簡直想要扒開男友的腦殼,看看裡麵是不是被雨水糊住了!
“異化者!”鐘俊書卻自嘲地笑起來,“多了不起!”
“你彆發神經了,快和我一起走!”蘇南急得發瘋,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快走快
走!多繞幾個圈,也許能甩開他們!”
實在不行————
蘇南心裡極快地閃過一個念頭,不行就一起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