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銘咬著牙,在這邊發著狠錘,他當然怕這東西,但那當票自己看的是清清楚楚,你要我的命,我也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他一錘接一錘,將這一個月一來的擔憂,恐懼,憂愁憋悶發泄而出。
洛螢用簸箕戳子很快就把這些蛐蛐兒填滿了一個鐵皮桶,火把在油燈處引了火,一把扔了進去。
滅蛐蛐大法之第二招——蛐蛐兒喜陰喜潮,忌亮光火力。
隻是院子不小,眼下不過是清理了一塊區域,洛螢來回走動,一邊戳起來,一邊手裡的大木錘也不停歇,忙得腳不沾地。
這濃烈的氣味刺激得感覺鼻子都快要沒有知覺了。
鐵皮桶裡不知燒了幾波的蛐蛐兒屍,及至天色已是由暗轉明,東方露出一抹魚肚白,院內的鐵皮桶散發著焦糊的氣息,與那酸腥的酒氣一起令人作嘔。
洛螢拎著斷了一截的大木錘又繞了一圈檢查院子裡是否有著殘兵敗將,才走到崔子銘的身邊,就見他手中那張當票忽然發生了變化。
這劇變隻在一瞬之間!
隻見當票無風自飛,飄到了燃燒著的鐵皮桶中,隨著火光湮滅,當票上麵的字跡與紙張消弭,湮滅成灰。
一陣風吹過,連同鐵皮桶中那些看不見的黑灰,一消失了。
如果不是整個院落之內仍然殘留著難以言喻的味道,這一晚上被蛐蛐兒群包圍的經曆就像是一場夢。
崔子銘一時呆在那裡,“螢姑娘,這是怎麼回事?”
洛櫻眸中暗光閃過,她沉思一下隨後開口:
“崔先生,您還記得那當票上寫,如有意外,以命為本,以魂為息,生死各有天命?”
“當票是一紙契約,當一方付出了身魂,契約完成。”
崔子銘依然後怕,他聲音顫抖:
“如果沒遇上螢姑娘您出手相助,恐怕隻有我被這些蟲子啃光,這當票才會消失吧。”
整個人被蛐蛐兒啃食,身魂不再,那後果,崔子銘想都不敢想。
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那消失的就是他了!
洛螢將手中的木錘也直接扔到鐵皮桶裡,她拍了拍崔子銘的肩膀。
“崔先生,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今朝死的是蛐蛐兒,不是您,這——就是天命!”
崔子銘長出一口氣,一瞬間跌坐在台階上。
他活下來了,活下來了!
天色漸亮,抬眼看著一縷金光,飾品房裡吱呀一聲,董大推門而出,隨後猛然後退,連連乾嘔。
“我的東家哎,這什麼味兒啊!你們乾嘛了這是!”
洛螢與王小田崔子銘二人對視一眼,失笑道:
“沒乾嘛,立夏了蟲子多,院子裡灑了點殺蟲的藥水。”
董大嘟嘟囔囔:“這體力活讓俺們哥仨兒來就行,你們乾個什麼勁兒。”
等到張叔王媽寧爺等人出了門,各個都捂著鼻子又回去。
“熏死了熏死了。”
“要不拿點熏香點點?”
“彆點了,點個香這味兒就更濃了,等風吹吹就散了。”
崔子銘坐在台階上眼睛已經閉上昏昏欲睡,洛螢把他搖醒。
“崔先生,您換下衣服,讓小田叔給您找身替換的,等下讓夥房用柚子葉燒水您擦擦再睡。”
一夜過去,新的一天開始,洛螢也拖著疲憊的身子回房。
他們三人都需要去去晦氣,夥房燒的熱水不夠洗澡,洛螢也隻用一盆柚子葉水擦洗了全身。
她拿起手持的小銀鏡準備梳頭,卻見銀鏡之內流光閃過,光影變幻。
洛螢一愣,就見那小銀鏡之上仿佛是電影一般,光影閃動,仿佛時光回溯。
一個老人在河邊挖土,很快裝滿了兩筐簍的黃土,到家之後混著黑土,白灰製成了三合土打底,粗打之後直接以茶鹵清洗,蛐蛐罐兒漸漸成型。
老人家中的蛐蛐罐兒很多,他手藝精湛,以此為生。時年,宮中王公貴族以促織為樂,家家戶戶征促織,這個蛐蛐罐兒隨著老人交上去的蛐蛐兒一並送進了一位官員的家。
那官員為了討好上官貴族,收納不知多少蛐蛐兒,一隻又一隻如同養蠱一般鬥蛐蛐兒。
兩隻雄蛐蛐兒相遇,你死我活,這個蛐蛐兒罐也成了鬥獸場,一隻接一隻地來,一隻接一隻地死。
不過一月之時,宮中換了新天,促織稅被取消,可這官員養的蛐蛐兒們已經不知廝殺了多少,眼見著蛐蛐兒無用,那官員早已無法忍受秋蟲的叫喚,一並叫人滅殺了去,蛐蛐罐兒隨意賞了人,但那曾經死去的蛐蛐兒們卻是化作一團看不見的黑影,永遠著附在那蛐蛐兒罐上。
時光流轉,鬥轉星移,那蛐蛐罐兒不知轉了多少道手,可這終究是個蛐蛐兒罐,那罐中看不見的黑影也越來越多。
直到這蛐蛐罐兒又轉了一道手,始終看不清這人的臉,唯一能看清的是他將這假蛐蛐罐用黑包浸透漚在一個池子裡,粗糙的右手上有著一個月牙狀的胎記。
那浸著蛐蛐兒罐的小池子裡被他加了越來越多的東西,鏡子的畫麵並不真切,洛螢能看清的有生肉,有鮮血,有樹葉果子,粗糙的大手日日往裡添加著不同的東西。
蛐蛐罐兒的墨色越來越濃,那人日日調和著混著濃黑與鮮紅的不知名墨水,在罐子的表麵描摹著什麼,卻不曾留下半點痕跡。
畫麵再轉,不知過了多久,模糊的身影抱著個包袱在街上行走,街麵人頭攢動,這人仿佛進了一家戲院散座,搖頭晃腦地聽了一場戲。
隨著散場的人群走出,他混雜其中,腦子轉來轉去,看著一個人影鑽進了一家當鋪,他仿佛眼前一亮,走到附近端詳了半天招牌,卻是沒有直接入內。
鏡麵上水暈散過,似乎過了一天,那人帶著罐子進入泰和當,將墨玉色的蛐蛐兒罐高高地舉到櫃台,崔子銘雙手接過,台下之人低著頭,露出一抹詭譎的笑容。
畫麵定格在此,戛然而止,光影水波消散,鏡麵重歸寧靜,映照出洛螢清麗的麵容。
她食指輕叩桌麵,這銀鏡中映照的內容應當是那蛐蛐罐兒的過去,但為何會突然顯現出來?是因為她開了陰陽眼,滴血之後作為媒介的銀鏡也發生了改變?
這銀鏡類似於道門圓光術的手段,儘管洛螢不知是否還有下一次顯現的機會,但這一次出現也是意外之喜。
洛螢想著鏡麵之中始終看不清人影的那人,他一手將這個原本隻是積攢了一些蛐蛐兒魂靈的罐子改造,仿佛隨意選中了一個人一般,讓厄運降臨。
這讓洛螢意識到,在天然詭物之外,這假蛐蛐兒罐乃是半天然半人工的產物,人工詭物。
洛螢眉頭微微揚起,這個世界,可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她由衷地希望,自己能早日遇上這位手工達人,跟他來一場愉快的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