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暉穿的衣裳初看不顯,甚至瞧著有些平平,並沒有華麗漂亮的金銀織線,但細細看來,卻能看出不同來。
但觸手生溫,手感細膩柔軟,那些圖案的邊緣處,隱隱還透著光。
她瞬間看出,這是緙絲。
女子有一個玻璃緙絲小炕屏,平日裡根本舍不得用,來貴客才會擺出來。
“你姓什麼?”她眉眼間含著戾氣問。
弘暉小心翼翼的縮在一旁,他奶裡奶氣回:“我姓黃,黃色的黃。”
女子冷冷的瞥他一眼,“家裡什麼情況?做什麼的?”
“家裡做買賣的,是燒瓷器賣的,家裡隻有爹、娘。”弘暉軟糯回,烏溜溜的雙眸水汪汪的,看著慘兮兮。
女子陰沉沉的笑了。
她舔了舔嫣紅的唇瓣,玉白的指甲掐了掐他的小臉,樂嗬嗬的呢:“弘暉?你還挺有心眼。”
女子喜歡。
弘暉呆住,所以這是她處心積慮算計的,並不是偶然的拐子,看著有些癡瘋的女子,她心裡卻精明。
“嗯,姐姐。”他乖乖應了。
他這才明白,方才說要找個跟他身形相當的小孩,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女子又笑起來,她懶洋洋的翹著腳,露出白嫩嫩的一截小腿肚,聲音也軟甜嬌媚起來:“三歲半可真是個好年紀。”
再大點,就養不熟了。
她哈哈大笑起來,已經迫不及待看到未來的場景了。父子兵戎相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弘暉乖乖點頭。
女子見他一直不吭聲,就瞥了他一眼,覺得有些無趣,自己走了。
弘暉慢吞吞的走到窗前,打開窗子往外看,隻一眼,眼睛就亮了。
這裡,是山。
這間房子的背後,就是一片不大的院子,現在都是枯敗的樹枝,但是能看出來在夏日時,必定是一片漂亮的花海。
弘暉若有所思。
怪不得女子根本不慌,這裡根本沒有退路,後麵是陡峭的山坡,麵前是一條彎彎的小河。
對三歲半的孩子來說,哪裡都不容易。試探著打開院子,也沒人管。
弘暉頓時膽大了些,他在揣摩,這女子到底是怎麼回事。知道他是誰,目標明確的直接將他擼來。
可能是打算弄死他,然後見了又後悔,決定找個跟他身形相當的小男孩做替身。
是衝著四貝勒府來的,亦或者是,直接衝著他來的。
弘暉深深地吸了口氣,乖乖的搬著小板凳坐在窗前,望著外頭發呆,他在等夜黑的來臨。
他尚且穩得住,胤禛卻快要瘋了。
康熙也接受不了。
昨兒還好好的崽,今兒突然就說失蹤了,孩子那麼小,不知要吃多少苦,能不能找回來也是兩碼事。
一看到胤祥來,說是孩子丟了,他立馬就行動起來,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弘暉。
而被送回家的烏拉那拉氏更是哭的眼睛都腫成核桃一樣,帕子哭濕一條又一條。
她想出去找,她不敢想弘暉離開父母該有多難受。更不敢想他現在的處境。
光是想一想,就覺得鑽心的難受。
這隻是一個平常的早晨,陽光明媚,微風正好,誰能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難受,胤禛更是不遑多讓。
他在附近摸排,素來驕矜持重的一個人,眼神惶然在各處尋找。
然而,沒有。
什麼都沒有。
他就想憑空消失了一樣,不拘何處,都不見蹤影。
胤禛生平頭一次嘗到了心在油鍋裡煎的滋味。
而弘暉這會兒正在啃饅頭。
女人正在高桌上吃飯,她麵前擺著四菜一湯,有菜有肉,還在精致的湯羹,但是隻給了弘暉一個饅頭。
涼饅頭有些乾巴,有些噎的慌,弘暉都一口一口的吃了。
女人勾唇笑了:“你說你家裡頭會不會找你?”
弘暉垂眸,他點頭:“會吧。”
唯一的嫡子,這阿瑪要是沒反應,往後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你說他要是看到那小東西的屍體,會不會掉眼淚?”女子想著就覺得興奮的緊,看向弘暉的眼神充滿了殺氣,好像忍不住要把他殺了一樣。
“那我不知道。”弘暉軟糯道。
“姐姐,你為什麼要抓我?”他啃著饅頭有些噎,就錘了錘胸口。
錘的臉上的嘟嘟肉顫啊顫。
“你阿瑪讓我損失銀錢無數,他自然要賠出來,拿你的命抵,倒是正正好。”女子想想心裡就不痛快,俏臉含煞,啪的甩掉手中的筷子,冷漠道:“看什麼看,再看扣你眼珠子。”
弘暉從善如流的收回視線。
他乖乖的啃著饅頭,無比懷念自己的碗碗奶,現在要是能喝上一碗潤潤喉,那多舒服。
等到晚上來了,女子瞧著他皺眉:“你去牆角睡。”
說著扔給他一個小被子。
許是她睡不著,又起來折騰弘暉,直接拎著他的被子,把他往外麵一扔,讓他睡在廊下去。
“喲~下雪了。”女子眸中有興奮:“你若能活過今晚,往後就給他多添個饅頭吃。”
鵝毛大雪從天空中緩緩落下,女子嫌冷,搓著手回到內室,門吱呀一聲關上,隔絕了溫暖的房間。
弘暉吭吭哧哧的抱起被子,努力的把被子鋪在牆角,冰涼刺骨的寒風讓他怔了怔,有些懷念自己的那身黑白的厚厚的皮毛。
最起碼熊貓崽崽不怕冷。
“吱呀。”門又開了。
就見女子雙眼晶亮,她直接發射了個信號,看著煙花升上空中,弘暉就歪著頭看她。
“這是把死小孩放在貝勒府的信號,你猜,他會看見嗎?”
說完她撫唇一笑,又轉身回了內室。
弘暉有些擔憂,阿瑪估摸著沒事,但額娘瞧見定然會傷心的。
他裹著被子睡覺,趁著剛被擄來,身體還好,一切都要好好圖謀才是。
夜,真的好冷。
弘暉剛睡著,就被拎著被子抖了抖,看著他迷蒙的睜開眼睛,因為太冷而縮成一團,女子就發出暢快的笑。
看著她進屋,他就重新睡。
女子折騰累了,就熄燈睡覺去了,弘暉看著雪一直下,好像永遠不會停的樣子,他抱著小被子,努力的疊成一團,偷偷往後山走去。
小腳丫踩在積雪上嘎吱嘎吱的聲音,讓他精神緊繃起來,他甚至一樣雪下的更大些,這樣就能蓋住他的腳印。
大熊貓是沒有天敵的,能爬樹能下水,咬合力比老虎還厲害,當然這是成年大熊貓。
對於幼崽來說,他比想象中還要脆弱些。但是留在陰晴不定的女子麵前,他可能隨時會死。
弘暉搓了搓手,這雪天的路屬實光滑,又是山坡,一點借力點都沒有,他先前想從水路繞過來,然而不成,冬日下水,可能下去他就沒了,更彆提能做點彆的了。
他隻能抱著被發現的危險從後山跑路。
要是夏天就簡單了,直接下手,從水裡跑路,他怎麼也不會留下痕跡被找到。
但是冬日,還有雪,那長長的一串腳印簡直就是在告訴彆人,小爺在這裡,快來捉。
就希望那女子能多睡會兒,讓他跑遠些,除此之外,彆無他求了。
弘暉悶頭跑路,他想把被子丟了,想想還是背著了,這大冬天在外頭,沒被子死的更快。
他兩條小短腿倒騰的飛快,連滾帶爬,快速的消失在深山裡。
而貝勒府燈火通明,在淩晨時,門口被扔了一個身上潑著桐油的小小的屍體,等眾人發現,火已經將屍體淹沒。
胤禛大踏步走上前來,看著地上的桐油麵色大變,他趕緊抓雪來滅火,眾人也跟著滅,由於桐油沾到手上,他手上被燒傷也顧不得。
等眾人滅了火,就見小屍體已經燒的麵目全非,什麼都看不清了。
胤禛抖著手,強裝冷靜的探查,他看了周圍一樣,用衣裳裹著小屍體進了貝勒府。
烏拉那拉氏哭著衝過來,看見胤禛落寞的身影,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彆哭,不是他。”胤禛冷靜道。
他這些時日和弘暉朝夕相伴,對他實在了解的緊,一眼望去就知道不是。
“彆哭,衣服不對。”胤禛上前把烏拉那拉氏摟在懷裡,壓著嗓安慰:“這身上的衣裳是棉料,鞋也是布鞋。”
最重要的是,孩子雖然身量都很像,但自己家的孩子自己了解,一眼就能瞧出來。
“已經順著去查了,你彆擔心。”新鞋子努力的給她定神,讓蘇運帶著她回去睡覺。
他抿嘴,心這會兒還在抽疼。
而弘暉也被摔的半晌透不過氣來,到底夜深,又雪大的很,一腳踩空就甩出去很遠。
他緩了緩,又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漸漸地走進了山林深處,然而就在此時,他回頭一看,就瞧見了蜿蜒的火把,弘暉心裡一緊。
他趕緊抱著小被子往樹上爬。
人群越來越近,風雪遮蓋了他存在的痕跡,弘暉搓了搓手,乖乖呆在樹上不動。
火把又遠了。
弘暉在樹上感覺還不錯,這個分叉剛好能擋點風。他裹緊小被子,沒敢睡覺,現在又冷又餓,如果睡著了,那就真的噶了。
他不想噶。
想喝碗碗奶,想吃糖燜筍,想額娘溫暖的懷抱,想阿瑪結實的臂膀。
他貪戀著人世間的溫暖。
等火把遠了,他就下樹,接著慢慢的走,看來對方的人數並不多,這麼大的山,要是搜起來還是很難的。
當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熊貓崽崽餓了,他摸了摸小肚子,真的很想吃東西。
昨天早上飽餐一頓,中午什麼都沒有,晚上吃了一個硬硬的饅頭,這會兒走了一夜,體力耗儘。
他啃了一口雪,冰涼的雪在嘴裡化開。
從享受人生模式突然切換到求生模式,弘暉琢磨著,要怎麼跟阿瑪報信,這荒山野嶺裡頭,什麼都沒有。
他隻有一個小被子。
在地上寫sos,也不知道阿瑪能不能看懂。
小崽崽啃了兩口雪,更餓了。
他開始找一些小果子吃,但是大雪封山,那真是刺目到絕望。
人小腿短的弘暉,摘到幾顆紅紅的小果子,就激動的不得了。
凍的梆硬,他咬起來嘎吱嘎吱響。
但好歹是有東西吃了。
走著走著,走的頭暈眼花,麵前突然出現一個小村莊,除了嫋嫋炊煙,並沒有人在外頭溜達。
他剛走到邊緣觀察,就聽見大黃狗的叫聲。
弘暉猶猶豫豫的不敢上前,誰知道是不是和那女子是一起的,畢竟離這麼近。
看見村落,就能想到對方屋裡肯定是有糧食在的,有口饅頭吃也行。
小崽崽抿著嘴,一臉唏噓的又走了,他來到一條小河前,看著冰下自由自在遊泳的魚,拿小拳頭錘了錘冰,卻無法撼動。
他想回去當熊貓崽崽了。
最起碼這雪他一屁股能給坐爛。
剛吃的幾個小果子消化完了,弘暉披著小被子,往城區的方向走去。
希望在走死前,能回到家。
他立在原地,好像感受到震動的聲音,弘暉猛然抬頭,他摸了摸被雪覆蓋的地麵,快速的尋找藏身之處。
就見他來的方向,大批人馬紛遝而至,他坐在樹上,迎雪選眺,就見為首的男人穿著素色大氅,落了滿身雪。
漸漸地,越來越近。
近的能看清他清雋懾人的臉龐,能看到他眼下的青黑,和緊皺的眉頭。
弘暉扔掉自己抱著的小被子。
小被子墜地,胤禛心裡一跳,他策馬走過來,喉嚨緊到發不出聲,半晌才強撐著輕聲喚:“弘暉?”
安靜的樹上,慢慢的探出一張臟汙的小臉,頭上的小揪揪也亂了,東倒西歪的。
“阿瑪。”弘暉眨巴眨巴眼睛。
沒忍住掉眼淚。
他慢慢的爬下樹,就被胤禛抱在懷裡,他緊緊的抱著,大掌摸摸他通紅的小臉,往自己披風裡塞。
胤禛昂了昂頭,用鼻音道:“我們回家。”
弘暉在他懷裡睡著了。
像是往常那樣,乖巧的縮成一團。
風雪交加,吹的胤禛眼眶紅了,他快馬回去,剛到府上,就見烏拉那拉氏立在門口,正焦急的等待著。
見了胤禛獨自回來,她麵色大變。
等瞧見他懷裡鼓鼓囊囊的,就一臉期待的看著,她連星點聲音也不敢發出。
胤禛稍微側身,露出他一點黑黑的頭發。
烏拉那拉氏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麵。
“快回家。”
隨著三人進府,胤祥趕緊跟著跟身後跟著的九門提督交涉,對方也趕緊告退,說府上有事,往後再聚。
九門提督也心驚的很,那麼小的孩子,在深夜跑出去這麼遠,實在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他現在還有任務在身上。
胤祥虛虛的送幾句,也沒多說,轉身就往府上跑,而這時,胤禵灰頭土臉蔫噠噠的從外麵跑進來,看向胤祥一臉絕望,他沒忍住,嗷的一聲就哭了。
“暉暉崽他找不到啊。”胤禵是真的絕望,他很喜歡弘暉,這些日子就算看四哥的冷臉也在所不惜。
他想想自己搶他的糖燜筍,就覺得心裡難受的很。暉暉崽吃不到,肯定失落。
他嗷嗷的哭,眼淚糊了一臉,剛走進正院,哭聲戛然而止。
陽光撒下。
胤禵就見弘暉正被烏拉那拉氏摁著擦頭發,而他活蹦亂跳的到處竄,一邊慘叫:“都洗三遍了。”
胤祥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樣子,登時忘了哭,打了個哭嗝,他快步走上前來,拉著弘暉的手就又忍不住哭了:“小爺的崽!”
胤禛:?
你在說什麼胡話。
他上前把溫熱的錦帕糊在他臉上,一把抱過弘暉,笑著摸摸他的頭,溫柔道:“用膳吧。”
等坐定,弘暉先是噸噸噸的喝了碗碗奶,又吃了一大口糖燜筍,這才眼淚汪汪道:“終於吃到了。”
“好好吃呀。”
等他吃飽,眾人就開始問這兩日發生的的事。
胤禛也一臉期待的望過來。
弘暉叉腰,挺著小胸脯,開始吹牛:“當時我被捂著臉抱走,可沉著可冷靜了,被轉運了很遠很遠,就轉送進一個女人的房間,她還掐我的小臉,後來說是找一個跟我身形一樣的小孩弄死嚇唬你。”
“然後我就乖乖的,她給我饅頭我就啃,給我小被子讓我去牆角睡我也乖乖的,然後淩晨大家都睡熟了就偷偷跑路。”
“路上還差點被他們找到,我就爬上樹,等他們走遠了才下來。”
“我跟你說,我還碰到了好大的老虎,我一拳一個一拳一個,可厲害了。”
熊貓崽崽絕不認輸。
他吹了通牛,這才好奇的看著胤禛:“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呀?”
這速度也太快了。
胤禛摸摸他的腦袋,慢條斯理道:“阿瑪夜觀天象,掐指一算,就去找你了。”
弘暉無語:“我是年紀小,又不是傻子。”
胤禛喝了口茶,在眾人催促的眼神中,慢悠悠開口道:“昨夜他露破綻了,一路順藤摸瓜,這就找到了。”
現在人在大牢,就等著審判。
“她知道我是弘暉,說你讓她損失銀錢了,所以讓你嘗嘗喪子之痛。”弘暉冷靜道。
聽到這句話,烏拉那拉氏剛止住的眼淚再次忍不住噴湧而出。
弘暉趕緊噠噠噠跑過來,趴在烏拉那拉氏膝蓋上,笑著道:“沒事呀,我跑路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軟糯糯道:“要睡覺覺。”
一天一夜沒怎麼合眼,也真是難為他了。
烏拉那拉氏正要俯身把他抱起來,就見胤禛長臂一伸,直接把他抱在懷裡,輕輕拍著他脊背,溫聲道:“睡吧,阿瑪抱你。”
他現在還有些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心裡難受的厲害。
弘暉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夢裡有喝不到的碗碗奶,和吃不到的糖燜筍,給他氣的直跺腳。
胤禛抱著他,烏拉那拉氏緊緊的挨著兩人,都靜靜地看著他。
明明眼睛都熬紅了,卻始終不肯閉上眼睛,好怕這是一場夢,夢醒了,弘暉就不見了。
胤禛胡茬青青,他大掌拍著烏拉那拉氏,聲音低沉溫柔:“睡吧,一切有爺在。”
“嗯。”烏拉那拉氏應下,眼睛卻睜著。
乾燥溫熱的大掌蓋在她臉上,遮住她所有的視線,她眨眨眼睛,閉上就睜不開了。
弘暉睡得跟小豬一樣死沉。
胤禛看著他臉上的擦傷,有些心疼的捏捏他的小手,摟著他一道睡。
他沒頂住,也閉上眼睡著了。
等第二日,弘暉還在睡,胤禛已經出門去了。
這一次,不光他憤怒至極,便是康熙也震怒非常。直接派兵圍剿,將那片山頭都從前到後的犁了兩遍。
所有相關人等查根溯源,累及九族。
對皇孫下手,此計屬實歹毒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