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尺是熟悉的深紅色,帶著曆久彌新的光澤。
胤禵對上自己四哥冷厲的眉眼,那股子嘚瑟勁頓時消失,他學著大人模樣板著臉,躬身道:“回四貝勒爺的話,這是汗阿瑪特意交代拿來給您和弘暉瞧瞧,等會兒還要拿回去。”
胤禛挑眉。
雖然心中有預感,他覺得這就是弘暉拜托汗阿瑪畫的畫,但是上前恭謹接過掛軸,往乾清宮的方向拜了拜,這才緩緩展開。
看到的一瞬間他就怔住。
畫麵中不僅僅有弘暉,還有他,耳邊彆著一朵小花,正垂眸望著弘暉,寥寥幾筆,卻畫出了兩人間的羈絆感。
他靜靜地看著。
心中情緒翻湧,他以為自己能很好的兼顧,實際上不能。
那句喜怒不定,終究是定在他心裡,讓他在得到肯定的時候,難免心情翻湧,不複麵上淡然自若。
他緊緊地盯著畫,總有一日,他不再被這種情感所束縛,害怕才更要麵對。
卻見畫麵邊緣有一塊地方畫著衣角,他翹了翹唇角,汗阿瑪雖然沒在畫中出現,卻用這種方式參與了。
他摸了摸那衣角。
弘暉立在板凳上,探著頭來看畫,見自己小臉圓圓的、粉撲撲的就高興。
他覺得自己可好看了。
胤禛還想再看,然而方才被他嚇到的胤禵就不願意了,直接扶住掛軸,笑眯眯道:“給我一百兩,再給你看一會兒。”
“去賬房自己支。”低沉的聲音漫不經心道,他視線甚至沒有從畫上移開。
這是他第一次被汗阿瑪畫下來。
胤禵:?
你說這個我就感動了啊。
他馬不停蹄的跑賬房去驗證真假,當銀票到手,他還有些怔住,就聽賬房笑著道:“您最高可以支一千兩。”
胤禵心中五味雜陳。
這是第一次有人默默的給他備著錢,甚至沒在他麵前提一句。少年感動壞了。
等回到正院,胤禵就捧著臉,靜靜地看著靜靜地看著畫的四哥。他滿心的憤懣不平,在此時都銷聲匿跡。
他又歪著腦袋看。
胤禛淡淡的瞥他一眼,沒說話。
等到時辰了,胤禵這才說,他得回去複命了。
胤禛這才收回目光,示意他去,弘暉又多看兩眼,有些舍不得,奶唧唧道:“讓皇瑪法保管好,到時候我進宮了還能看。”
室內又恢複寂靜,胤禛沉默片刻,吩咐蘇培盛奉上筆墨紙硯,他用鎮紙把宣紙鋪開,閉上眼睛靜默些許,這就開始下筆。
在弘暉崇拜的目光中,胤禛很快將康熙的畫作重複出來,乍然一看,並無什麼不同。
“阿瑪這般厲害。”他呲著小米牙,雙眸亮晶晶的,覷著他的神色,一個勁的誇,誇完了才圖窮匕見。
“能把這畫擺在我臥室嗎?”
弘暉期待的看著他。
胤禛吹了吹水墨,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示意蘇培盛守著。
弘暉:?
自家家裡的一幅畫,還要派奴才守著,這是防誰呢。
他根本不是偷畫這種人。
等胤禛去忙了,他就躡手躡腳的到小書房來,試圖偷出這幅畫,然而蘇培盛直直的盯著他,一刻也不放鬆,
弘暉:……
“你不去忙嗎?”他一臉糾結。
蘇培盛躬身回自己就在忙,他現在的職責就是等畫乾了拿去裝裱。
弘暉昂著小腦袋看他。
蘇培盛真的很想立馬把畫給他,但是爺不讓給,他也不好給。
兩人對峙,一時都怔住了。
等烏拉那拉氏忙完過來,就見弘暉正在看畫,她跟著看過來,見到頭上戴花的四爺也忍不住笑,就聽蘇培盛解釋,將來龍去脈的都說了一遍。
“乖,額娘帶你去吃糖。”烏拉那拉氏哄他。
弘暉搖頭,慘兮兮道:“不要!”
他現在心心念念就是畫。
上一個沒得到,這一個想要。
然而四爺不給的東西,彆說是蘇培盛,便是烏拉那拉氏也不敢隨便給,她沉吟片刻,壓低聲音道:“等晚間額娘試試給你要。”
現在蘇培盛做不了主,跟他說沒用。
弘暉乖乖的點頭離去,他昂著小腦袋,試圖給自己謀福利:“那糖?”
烏拉那拉氏衝他微笑:“沒有。”
那是方才哄他的,現在不用哄了,自然不給。
弘暉頭一次感受到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痛。
等晚間胤禛回來,就見弘暉正在眼巴巴的看著他,正昂著頭,期待的看著他,而烏拉那拉氏正挺著大肚子在膳桌前忙活,見他回來,就笑的溫柔:“爺回來了,快用膳。”
說著就上前來給他解披風等,還親自給他洗手。
胤禛安安穩穩的坐在太師椅上,她就上前給他捏肩,弘暉見額娘忙碌,就上前給他捶腿。
“無事獻殷勤。”他嗤:“拿去吧。”
烏拉那拉氏就也跟著笑,眉眼彎彎道:“爺就是待我們娘倆好。”
胤禛瞥她一眼,摸摸她滾圓的肚子,無奈道:“原就是逗他的,你也跟著鬨。”
說著他清俊的眉眼放鬆柔和下來,側眸望著她,大掌輕輕的扣在她小腹上,溫柔道:“坐下。”
說著還把糖燜筍端到她跟前,示意她先吃。
弘暉努力的不去看自己心愛的糖燜筍,而是默默吃著芹菜腐竹,他想著,自家額娘幫他,他肯定是要付出點什麼,像糖燜筍這樣的最愛給額娘就挺好的。
見他沒反應,胤禛便不再看他,而是垂眸用膳,他生的清雋攝人,修長雪白的手指捏著烏木筷,更襯得那手玉雕一樣好看。
弘暉多看了兩眼,伸出自己肉嘟嘟的小手手,試圖想象自己長大後,也能擁有這樣好看的手。
這不得把手控給迷死。
他想要。
特彆想要。
但是自己的小手肉嘟嘟,還帶著小小白白的肉窩窩。
他縮回自己的小手,乖乖的用膳。
烏拉那拉氏用完膳後,看著一旁的胤禛,溫聲道:“弘暉也該啟蒙了。”
都四歲了。
不小了。
弘暉一口糖燜筍梗在喉頭,險些下不去。
正用膳的時候,不要說這樣驚悚的話題。
不是說好讓他好生玩一個春天再說,怎麼皇瑪法沒吭聲,這額娘就開始扛不住了。
胤禛沉吟:“不用。”
汗阿瑪讓弘暉進宮開蒙,估摸著也是想讓他進上書房讀書,到時候再說,倒也不用真的著急。
烏拉那拉氏沉吟,她想過這一層,然而弘暉年歲上來了,也不能乾等著。先前說請了戴鐸給弘暉當師傅,她知道是掛名,也一直沒來講課。
就想著能不能好生的請個先生。
“不必。”胤禛心中自由成算。
宮裡頭的師資力量怎麼也要比外頭好許多,根本是錢砸不出來的大儒,能進宮讀書自然是最好的。但皇孫進上書房,尚且沒有例子,他也說不好。
事緩則圓,先等著。
烏拉那拉氏點頭,主要她再有兩個月就生了,到時候月子要一兩個月,這中間她就沒時間去籌謀,一等最少半年一年了,太久。
弘暉抱著小腦袋晃:“困了,要睡覺覺。”
反正彆跟他說什麼啟蒙的事。
烏拉那拉氏不由得笑了,摸摸他的小腦袋,溫柔道:“叫蘇運帶你去洗漱。”
反正這一時半會兒也解決不了,索性放置著就好。
弘暉點點頭,乖巧跑路。
一說不用找先生,他頓時又精神起來,摸著自己圓滾滾的小肚子笑:“我覺得還能玩一會兒。”
說著他就噠噠噠的出去了。
春日驚蟄後,到處都有新鮮的物件,他看來看去,覺得春日的夜也很有意思。
有鳴蟲有鳥叫。
他攤著小肚皮,坐在躺椅上,感受著星空,心情特彆美好。
最重要的是,他的假期保住了。
如果現在開始啟蒙,代表著未來,隻要胤禛不上位,他都得在學堂裡悶著。
弘暉:……
他不想。
短短的放一個月假罷了。
真的受不了這。
他翹著小腳腳,美滋滋的喝了口奶,現在的小日子過著多舒坦,他才不要橫生枝節。
等第二日,他看著掛在他房裡的畫,笑的眉眼彎彎,阿瑪果然是嘴巴很硬,心裡卻很軟。
他喜歡。
看了又看,弘暉這才往園子裡去,園子很大,現在已經百花盛開,等他去的時候,園子裡已經有人了。
就見一個嬌俏的少女斜坐在樹下,身上單薄的春衫在風中畫出氤氳縹緲的弧度。
見了他來,有些害羞的躲了躲,還是認真請安。
“妾身武氏見過大阿哥。”
弘暉見此受了半禮,這才穩重道:“起吧。”
兩人對視一眼,武氏咬著唇,有些害羞,卻還是立在那,軟聲道:“大阿哥。”
弘暉:?
他二人之間能有什麼好說的。
武氏覷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你要玩石子嗎?”她砸了很多碗底,磨出來漂亮的石子,若是他想要,自然都給他了。
弘暉才不要彆人的東西,他搖搖頭,笑著說自己不用。
畢竟他想要玉製的都有,拿了彆人的東西,就是要還人情的,他很沒有必要弄這些東西。
而且他忘不掉玉碗。
後宅的鶯鶯燕燕,在麵對阿瑪的時候,都是盛放的玫瑰,在麵對他和額娘的時候,就跟花柄一樣,渾身都是尖刺。
一不小心就能紮的你淌血。
他如今年歲尚小,還是不跟他們過多接觸為好。
武氏見他不怎麼熱切,不由得有些氣餒,好不容易碰見一回,她覺得很難。
她想等著。
不拘是碰見四爺還是碰見福晉,隻要主子能記起來還有她這個人,能看她兩眼,就夠她不受委屈了。
哪怕是沒被弘暉趕走。
也夠她狐假虎威片刻了。
她見弘暉沒什麼搭理她的意思,就靜靜地立在一旁,不言不語,並不上前來試圖拉近關係了。
弘暉鬆了口氣。
他待了片刻,覺得沒意思,就溜溜達達的走了。
武氏還想跟著他,被一旁的蘇運給攔了,這偶遇歸偶遇,跟上就不成了。
方才念著她是小主,不好說什麼。
等走出去一段路了,蘇運回頭看,見武氏還眼巴巴的望著這裡,不禁有些不解。
“武氏遇上麻煩了。”弘暉嘟著小臉蛋,隨口道。
她是想狐假虎威,借著他的勢,去解決自己的小麻煩。而膩著不走,應當是等著阿瑪或者是額娘了。
借著嫡子上位,她估計也不敢想,那就是想借更大的威勢。
說明她的麻煩不小。
她應當是跟李氏走的近,而近來大格格借著他出頭了。心念電轉間,他已經猜的**不離十。
“大阿哥,要不咱先回去?”他有點慌。
弘暉歪頭,笑眯眯的看著他:“怕什麼?”
隻要這後宅的女人沒有膽量把他扔水坑裡去,他就一點都不用怕的。李氏這是薅羊毛薅上癮了。
也不想想大格格是阿瑪的孩子,他自然願意幫襯一把,這武氏他是嫌後宅安生不成。
然而——
晚間的時候,他剛一回去,就瞧見武氏跪在正院門口,弘暉皺眉,心想這是額娘生氣了?
若是被阿瑪知道,豈不是又要怪罪。
他急急的踏進正院,就見阿瑪正立在石榴樹下,老神在在的在賞花。
弘暉突然就勾唇一笑。
如果是額娘罰的,可能是引來阿瑪的怪罪,然後讓一直和諧的關係變的僵硬起來。
但是阿瑪自己罰的,這就有意思了,說明他開始知道維護嫡妻嫡子了。
這真的挺好的。
他甚至有點小小的愧疚,他知道曆史上的胤禛是個什麼樣的人,對於嫡子去世,一直都沒有冊封,直到乾隆給冊封。
弘暉樂嗬嗬的想,他以後可能需要給阿瑪更多的信任了,最近給的一直比較少。
烏拉那拉氏正坐在廊下,手裡捏著絹布玩堆花,一臉歲月靜好,絲毫不受影響的樣子。
他不禁鬆了口氣。
“阿瑪!額娘!”他甜滋滋的喚,噠噠噠跑到胤禛跟前,抱著他的大腿,奶唧唧的哼:“阿瑪阿瑪好想你呀。”
胤禛覷了他一眼,把他從身上摘下來,這才輕聲道:“站如鐘!”
弘暉絲毫不懼,衝著他嘿嘿笑。
明知故問:“武格格怎麼在外頭跪著?”
奶裡奶氣的小甜音充滿了不解。
胤禛沉吟片刻,原想著含糊過去算了,想想還是低聲道:“今兒她碰見你,原該行禮過後就離開,但是她一直貼著你,你離開她還試圖追隨,被蘇運給攔了,她心裡若是存了壞心思,你一個小兒又該如何?”
胤禛想的比他還深,這借勢還是最沒有危險的,春日水深,小兒又好奇,真被她找到時機,這貝勒府還如何是好。
知道弘暉年歲小,應該有個天真爛漫的童年,然而他要在宮中行走,什麼都可以有,唯獨天真爛漫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