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一路兩人都未說話,陷入了一種奇妙的冷戰。
而這個冷戰還持續到了回府。
沈明玉這次罕見的“硬氣”,殷君衡不同他說話了,他便也不同殷君衡說話。
用膳,傳喚下人都是如此。仿佛把殷君衡當了個暫時的空氣人。
把殷君衡氣壞了。
可偏偏沈明玉進退合度,對下人又極為溫柔和善,就連午膳他布菜時都做得一絲不錯。
偏偏就是不跟他說話。
殷君衡一開始憋了一腔怒火,後來又漸漸平靜了下來,琢磨出來一絲彆樣的味道,就打算這麼冷眼看著沈明玉能忍到什麼時候。
隻是還沒等殷君衡等到結果,午睡時他自己就發起了高燒。
白日裡殷君衡受了鞭刑,走出宮門的時候又逞強沒穿太多衣服,就被冷風吹了。
當時殷君衡還自負身強,不顯得怎麼樣,結果午睡時蓋上被子一捂,冷熱交加,反倒是衝起了寒意,就這麼來勢洶洶地燒了起來。
殷君衡這麼多年,也不是沒生過病,但這一次不知道是天刑鞭太厲害還是他身體差了,這一燒,他硬是連翻身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卻又賭氣不願意叫人。
隻能虛弱地躺在那,望著頭頂出神。
望著望著,殷君衡麵上愈發滾燙,神智也逐漸模糊了起來。
頭頂柔軟綢帳上的金色花紋就這樣在他眼中變成了無數遊動的小蛇,四處亂撞,他也愈發頭昏眼花了……
漸漸的,那些小蛇開始變成組成各種似曾相識的零碎畫麵和人臉……
先是當年在冷宮中他被舒貴妃扔在雪地裡,哭嚎不止,卻被舒貴妃斥責他無用,不能獲得泰安帝喜愛時,舒貴妃那張漂亮卻飽含厭惡的臉。
一會又是他被送到敵國當質子時,所麵對過的,一張張虛假中透著蔑視和侮辱之色的輕浮麵孔。
再然後,便是夏國諸多朝臣,以沈鬆庭為首的那些老狐狸們對他露出的,虛偽而又飽藏暗箭的溝壑麵容。
統統都讓他即便在極度虛弱的情況下也恨不得伸出手,把這些臉通通撕碎!
忽然——
一張清冷無瑕的麵容在這一片紛亂中靜靜出現,如同高山白雪,皚皚湛湛。
那眼中,仿佛蘊藏了萬古雋永不變的真理,空靈平靜,就這麼一眼望過來,便讓殷君衡微微失了神。
所有的紛亂在這一瞬間戛然而止。
這時,殷君衡已經燒得異常乾燥的蒼白薄唇情不自禁地動了動,想要開口叫出那張臉的名字。
想要問:現在我可以得到答案了嗎?
當年,你為什麼要救我?
為什麼要救一個,明明看起來已經沒有希望的人?
可等他張開口,卻發現自己隻能吐出一些虛弱無力的氣音。
電光石火間,殷君衡猛然驚醒,開始掙紮著試圖起身。
但他這會出了一身冷汗,一起來便覺得頭重腳輕,身上發冷。
腳還沒踩進靴子裡,便悶哼一聲,倒頭就朝前跪倒在了床前的地毯上。
不大不小的響動還是驚動了在外間看書的沈明玉。
沈明玉聽到響動,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一聲:“殿下?”
殷君衡沒有應聲,但屋內卻隱約傳來更大的動靜。
沈明玉心頭一跳,終於還是披上衣服,起身走了進去。
當他看到殷君衡身著薄薄裡衣,狼狽不堪地跪坐在地上,烏發披散了一背,伸手竭力抓著一旁的床欄想要起身時,心尖不自覺狠狠一顫。
而此時,殷君衡脊背處雪白的裡衣上還又隱約滲出了一點鮮血的痕跡,顯然是扯到了傷口。
沈明玉無暇多想,隻能衝上去用力扶住了殷君衡,一邊吃力地扶著他,一邊有些心疼且無奈地道:“殿下,你有事可以叫人,何必這麼折騰自己?”
賭個氣就這樣,也太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了。
可等沈明玉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便忽然覺察到了自己掌心下異常的滾燙。他再側眼定睛一看,就看到殷君衡此刻臉頰處已經泛起了一片不自然的潮紅,薄唇蒼白,帶著一點乾裂的痕跡。
原本犀利明亮的眼神也變得昏沉迷茫,就像是在漂亮的黑曜石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紗一般。
根本就是高燒的樣子。
意識到這一點,沈明玉心下驟然一沉,不再多想,咬著唇就先拚儘全力頂著殷君衡的肩膀,將人一點點扶回到了床上。
偏偏殷君衡還不算配合。
折騰了半晌,沈明玉自己都出了一身汗,心臟又開始急促且不均勻地突突跳了起來。
這會他捂著胸口,默默咽下一點喉嚨裡泛出來的血腥氣,正想起身去叫人。
可偏偏,一股大力忽然從他背心襲來,竟是硬生生將他扯到了床邊。
猝不及防,沈明玉跌入了一個滾燙的懷中,他有些無措地仰起臉,便對上了殷君衡那雙帶著一點迷茫卻又飽藏複雜情緒的鳳眸。
四目相對,沈明玉薄唇動了動,正想開口,殷君衡卻忽然朝他伸出手,輕輕撫了一下他的眉心。
沈明玉身體不覺顫了顫。
然後他就聽到殷君衡皺了皺眉,用一種奇異且沙啞的嗓音道:“是你,你怎麼在這?”
沈明玉怔住了。
聰慧如他,立刻就反應過來,殷君衡恐怕是高燒燒迷糊了,認錯了人。
不動聲色的抿了一下唇,感受著殷君衡抓在他手腕間那滾燙收緊的手掌,沈明玉遲疑片刻,最終輕聲道:“殿下,是我。”
溫柔輕緩的嗓音落入殷君衡耳中,卻宛如春日裡的一道驚雷,驟然將他從現實和幻想兩個空間的邊緣狠狠拉扯了回來。
恍惚了好一會,他終於在一片耳鳴和眼花的攻擊中,徐徐看清了麵前沈明玉的臉。
依舊是那麼溫柔純淨,沒有一絲攻擊性,還帶著三分關切和七分耐心。
時間就這麼靜默著過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