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這一哭,就鬨騰了半日。
王芸聲兒都不敢出,拉著青玉趕緊關了門。
大夫人自個兒哭得無趣歇息了,翌日起來心情還沒緩過來,宮裡的太監突然找上了王家,抬了兩箱大禮。
王老夫人親自到門口去迎接。
跑路的太監笑著對老夫人道了一聲恭喜,“陛下聽說王家三娘子昨兒進了球,一時也跟著圖起了樂子,先前便聽聞三娘子同裴世子有一段佳話,一番詢問之下,得知兩人的婚期已訂,便差奴才過來給三娘子添了兩箱嫁妝。”
老夫人一番感謝,請了那太監喝了一盞茶才將人送走。
消息傳進大夫人那,大夫人一時沒回過神,“誰?陛,陛下?”
見丫鬟點了頭,大夫人一屁股坐在軟榻上,緩了好久之後,臉色也慢慢地生了變化,喃喃地道,“一個被關了五年的悶葫蘆,竟還能有這般本事,你,你馬上差四娘子去她院子裡,也甭管什麼由頭,先去打聽打聽,她進宮都立了什麼功勞,還邪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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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王芸一邊忙著籌備婚禮,一邊應付府上的雞毛蒜皮。
而裴安那邊,已經翻天覆地。
裴安說話算話,第二日就拿著彈劾劉家的折子,遞給了皇上。
折子裡將劉家這些年受賄貪汙的罪行,全都列了出來,皇上看完後,龍顏大怒,劉大人身為刑部侍郎,知法犯法,其罪更不可恕。
劉大人本以為裴安動作沒那麼快,又或許覺得蕭侯爺一定能想到辦法救他劉家,當夜還真沒有跑路,不僅沒有跑路,禦史台過去抄家時,劉家一群人還坐在桌上吃著山珍海味。
這麼多年,劉家一直都是蕭家的臂膀,劉家沒了,蕭家等同於斷了手腳,劉大人也不是不急,昨兒夜裡就找上了蕭侯爺。
他早就同蕭侯爺說過,不要小瞧了裴安,不過一個女兒,嫁過去,還能吃虧了怎麼著。
他不聽,如今人家拿他們開刀了。
蕭侯爺懶得聽他扯那些沒用了,當下一口答應,讓他放寬心,明兒一早他便進宮去麵見聖上。
蕭侯爺人倒趕得巧,與前來彈劾的裴安碰了個正著。
一個險些成了自己的女婿,一個險些成了自己的嶽父,如今兩人跪在皇上麵前,卻成了生死相對的局麵。
蕭侯爺看向裴安,壓住了往日對他的成見,笑言相對,“素問裴大人斷案公道,但劉大人身為刑部侍郎,自來以身作則,這些年陛下也看在了眼裡,這回莫不是哪裡有什麼誤會。”
往日換做範玄,裴安還能同他頂上兩句,這回換做蕭鶴,裴安理都沒理他,孤傲清冷的姿態,彷佛是覺得這個人不配同自己說話一般。
蕭侯爺討了一個沒趣,氣得臉色發白,心裡隻寬慰,他還真是沒看走眼,就這樣的人,當初幸好沒將鶯丫頭嫁給他。
狂妄之徒,什麼東西。
蕭侯爺憤概之極,頭磕在地上,開始一樁一樁地替劉家鳴冤。
皇上也沒打斷,等他說完了,才緩緩地道了一句,“莫非侯爺要讓朕背負包庇罪臣的汙名人,讓朕成了被後人指點的昏君?”
這一句話,分量太重。
蕭侯爺當場就軟了腿腳,突然想起先前劉大人同他說的那番話,終於明白了,陛下他不是想動劉家,而是在削他手中的權勢。
劉家保不住了,蕭侯爺趴在地上請罪,沒敢再說半句。
裴安領了旨,出宮後立馬招上禦史台的人,去了劉家抄家。
劉大人入獄的當夜,便囔囔著要見裴安。裴安由著他囔,三日後,才露麵。
到了地牢,裴安屏退了所有人,隔著一扇牢門,看著劉大人朝他直撲過來,“裴大人,您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劉家一堆老小,那畜牲有眼無珠得罪了裴大人,來日我必定親手處決,給裴大人一個交代,您若還不解氣,我劉某這條命,也一並賠給您,還請裴大人給我劉家留一條後路。”
他不是沒聽過裴安這兩年在建康都乾了些什麼。
隻要是被彈劾的人,沒一個逃得過,一套酷刑下來,甭管有沒有的事兒,全招了,他還不如死得痛快。
裴安神色平靜,“劉大人這話欠妥,裴某不過是遵循律法為朝廷,替陛下為百姓辦事,劉大人違法紀犯的那會兒,應早該想到會有今日,何來裴某饒過你。”
劉大人臉色一變,要論貪,一張坐下皮毛也能算上,放眼望去,朝廷哪個官員又能乾淨。
違不違法,全看他願不願意追究。
劉大人突然跪了下來,頗有幾分急病亂投醫,“裴大人,裴大人還請看在當年我曾為裴國公效過一分力的份上,饒過我劉家一眾家眷,九泉之下,劉某自會去向裴國公請罪。”
這話似是戳了裴安的痛處,胸口隱隱作痛,一雙眸色也慢慢地涼了下來。
劉大人聲音一啞,“要是裴主子尚還在......”
“你也配!”裴安冷聲說完,突然一腳踹了過去,臉上的怒意爆顯,目光陰沉可怕,“叛主之走狗,有何顏麵再提裴主二字。”
劉大人瞬間被嚇住,但又同時看到了一絲希望,忙抱住他一條腿澄清道,“裴大人,主子當初是自己一把火燎了院子,下官趕過去時,已經來不及了,自主子鎮守臨安時下官便一直跟隨其左右,他那一去,下官也悲慟不已......”
“那後來,你乾了什麼。”
話說到了此處,劉大人要是還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栽的跟頭,那便是蠢到家了,也不敢再裝糊塗。
可當年是裴家自己大勢已去,關他何事。
劉大人痛心地道,“二爺三爺是死得冤枉,奈何我劉家當時無權無財,太沒用,想不到辦法,也幫不上忙啊......”
當年裴皇後,裴主子相繼離世後,那些個昔日同國公府有仇之人,見裴家大勢已去,趁火打劫。二爺三爺好端端的能在馬背上摔死,喝酒能喝死?
好在,最後那些人都得到了報應,個個都得了橫死的下場。
他以為,這些年他也該消氣了。
安嫌棄地從他手中抽出了腳,理了理身上的袍子,臉上被激出來的怒意,也平複了不少。
笑話,他劉仁沒用。父親一死,他便見風使舵,背叛主子,為表忠誠,將二叔三叔的一句氣話,偷偷報信給了蕭鶴。
兩人踩著國公府的鮮血,一個混上了侯爺,一個混上了刑部侍郎。
這麼多年來,他視裴家為毒瘤一般,有多遠躲多遠。
他以為他能躲得過。
裴安懶得同他掰扯,“劉大人當日能淡然地看著自己的主子死,今日想必也能看著自己的家人離去,不挺好。”
此時想要他命的可不隻是他裴安,他心裡清楚得很。
劉大人脊背一寒,周身一瞬沒了力氣,一屁股攤在潮濕的地麵上,再也沒有了任何想頭。
不是他報應沒到,先前不過是時候未到,不過臨了,倒是又回憶起了當年的日子,若他當初要選擇了同二爺三爺一道反了呢。
他劉家會不會還走到這一步。
“小主子。”見裴安轉身離去,劉大人急聲喚住他,“劉某不求旁的,願小主子念在曾經舊識的份上,能給他們一個痛快。”
裴安沒應,也沒回頭,出來後,該怎麼處置便怎麼處置。
從他背叛國公府的那一刻起,就該想到會有今日。
當夜便從地牢傳出消息,劉任已咬舌自儘。
刑部侍郎劉家不過是先開了一道口子,接下來不用皇上開口,裴安貼心地替他擬好了名冊。
範家,李家,都被抄了。
整個朝堂如同地龍翻身,一片動蕩,人心惶惶。
眾人猜忌這一切背後的因果時,也不難察覺,倒下的那幾個家族,幾乎都是那日在球場上得罪過裴安。
至此,裴安愈發坐實了奸臣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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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深在後院,多少也聽說了一些。
雖說背後個個都在罵他裴安是奸臣,但到了人前,又很懂得趨炎附勢,所以,傳進芸娘耳裡的幾乎都是好話。
什麼國公府今非昔比了,翻身了,裴安得勢了,她運氣太好了之類雲雲。
就連大房最近也消了聲,不敢再來使絆子,四娘子也幾乎日日都往她院子裡跑,談笑甚歡,關係比之前還要好。
唯有無人之時,青玉愁得慌,“主子,姑爺這是要將自己的路往死裡堵啊,好歹他得罪一方,給自己留條後路,怎麼兩邊他都不給麵兒。”
芸娘起初也沒想明白,後來想起青玉自個兒先前說得,覺得很有道理。
他又不是三歲小孩,這麼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芸娘反過來安慰青玉,“我問你,你若是和誰結了仇,是打算在得勢之時朝對方動手,還是等著對方得勢之後,將你先弄死。”
青玉想也沒想,“必然是得勢之時,弄死對方。”
芸娘點頭,“那不就得了。”他不動手,等以後彆人能動了,他還有機會。
青玉大徹大悟,佩服主子果然一到關鍵,那心胸便寬闊無邊,主仆二人再也沒有憂心過,安心等著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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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很快到了六月末,天氣越來越炎熱。
廊下的一排卷簾儘數收了起來,每個人都換上了輕薄的羅紗,乾活兒倒很方便,婚期前三天,院子前後便開始張羅貼起了紅紙。
府上的大娘子也及時趕了回來,剪紙的花樣都是大娘子帶頭,幾個小娘子坐在一塊兒,一道剪出來的。
大娘子雖許親早,但婚期在芸娘之後,打趣道,“這回借三妹妹的婚宴,讓我長一回見識,到了我的,還能揚長避短,是我賺了。”
大娘子兒時是王老夫人親手帶出來的,性格不似大房屋裡的人,說起話來溫柔又沉穩。細細過問了芸娘這邊已準備好的東西後,又親自查了一遍,改的改,補的補,跟著忙了兩日。
大夫人自上次放了話要撂挑子後,雖說態度上沒再怎麼為難她了,可也當真不管了。王老夫人應付麵兒上的一攤子都夠忙的,也顧不到芸娘,到了跟前了,院子裡的人大多還都是一頭懵。
有了大娘子過來幫襯,才慢慢地有了次序,不再是稀裡糊塗。成親前一日,芸娘拉住了大娘子,真心感謝,“多謝大姐姐。”
大娘子逗她,“嗯,那到時候大姐姐的婚禮,你也得回來做苦力。”
“自然要的。”芸娘剛應完,老夫人院子裡的丫鬟走了進來,看了一眼跟前的準新娘子,笑著道,“三娘子,老夫人讓您去一趟。”
明日就出嫁了,王老夫人這時候請她前去,除了交代她將來去了裴家,要遵循夫家的規矩,孝敬老人,體貼夫君。必定是要拿出點自己的存貨,替她補上一點嫁妝。
這頭芸娘才進屋,大夫人又派人去打聽,想知道老夫人到底給了她些什麼東西。將來輪到她跟前的幾個姑娘了,也要有個計較。
芸娘過去時,王老夫人已坐在了軟榻上候著她。
兩人的關係自來不親,芸娘行完禮便規規矩矩地立在那,陳嬤嬤拿了個凳子,特意放得裡老夫人近了一些,“三娘子坐吧。”
芸娘坐上去,腰背挺得筆直,屁股隻挨了個邊兒。
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麼,大抵是因她馬上就要出嫁了,神色比起往日要溫和許多,主動開口問她,“都準備好了?可還有缺的東西沒。”
芸娘出聲答,“有大姐姐過來幫襯,該備的都備齊了。”
王老夫人點頭,對陳嬤嬤使了個眼色,陳嬤嬤轉身拿了一個小匣子過來,遞給了芸娘麵前。
王老夫人緩緩地道,“府上每個姑娘都有一份,明日你便出嫁,今兒給你,你自行收妥當,到了國公府,便不再是一人過日子,得顧全整個家,凡是要學會周旋打算。”
芸娘接過匣子,乖乖地聽著,“孫女記住了。”
王老夫人也沒多說,看了一眼她腰間,突然問道,“玉佩在裴安那?”
芸娘沒反應過來。
“在他那,倒也無妨。”王老夫人沒等她回神,接著道,“先前我同你說過,你父母的東西,你成親時可一並帶走,你父親離家太早沒替你攢下什麼財富,但留了一個人給你,等時候到了,他自會上門找你。你母親,既已將那塊玉佩留給了你,便算是你的嫁妝,先前就罷了,往後若是有機會,玉佩最好還是留在自己手上,可明白?”
芸娘聽得一愣一愣的。
玉佩確實是母親給她的,可給她的時候,母親沒告訴她有多重要,隻說她腰間太素了,隨意尋了個物件兒來,掛在她身上。
她並沒在意......
但聽此時祖母話裡的意思,那玉似是母親留下來的遺物,意義就不一樣了,玉佩芸娘著實沒料到,心緒有些亂,忙應了一聲,“孫女明白。”
不過一塊玉,裴安應也不會介意,日後她想辦法討回來就是。
王老夫人該說的都說了,也沒再耽擱她,臨走了,又讓陳嬤嬤將一本畫冊給了她,“你母親不在,這東西便由我來交給你,今日夜裡你選個無人之時,先自個兒瞧瞧,免得新婚之夜鬨了笑話。”
芸娘齊齊都收了。
回到院子,還在想著祖母的一番話,匣子裡的東西連帶著冊子,也沒心再瞧,攤在了榻上,交給青玉去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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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是裴安的大喜之日,禦史台個個都有些放鬆。
自上回護送秦閣老去了一趟渡口,將人送死了之後,禦史台的人心裡都起了變化。
尤其是林讓一倒戈,幾乎沒人再敢給裴安使絆子。
不僅不敢使絆子,最近兩個月,素來被朝中臣子當成石磨盤上一粒豆子的禦史台,跟隨著主子水漲船高,眼見地威風了起來,眾人對裴安的崇拜,尊敬便更甚。
自己的頭兒要成親了,怎麼可能不賞析你,底下的一堆人討論起來,比自己成親還激動。
“明兒咱一早就起來,家裡有多少人就叫多少人,怎麼也得給頭兒長起麵子。”
“行,我明兒我把家裡的吹嗩呐帶上,露一嗓子。”
“你行啊,還會吹嗩呐,你好好表現,說不定頭兒一高興,新婚一過,就給你升官漲俸祿......”
“那你也太看不起人了,我為的是這個嗎?隻要頭兒高興......”
這頭正說得熱鬨,林讓從外進來,腳步匆匆地從幾人跟前走過,“讓,讓讓一邊去。”
幾人見他臉色肅然,當下一愣,問道,“林大人,又是哪家想不開了?”
這兩個月,不怕死往上撞的人太多,害得禦史台一幫子人,連個半日的假都沒,明日頭兒都要成親了,這節骨眼上,也不知道是哪個不長眼的。
不長眼的人,是新秀榜眼,刑風。
林大人也很意外,一路走到裴安辦事的書房,敲了兩下門後,推門而入,“裴大人。”
裴安正整理卷宗,頭也沒抬,“怎麼,又有誰求情?”
其他幾個家族還好,兵部範玄範大人一倒,竟像極了當初的秦閣老,不少不怕死的人跑去聖上麵前求情。
無一例外,都沒好果子吃。
“刑風。”林讓說完,裴安手中狼毫明顯一頓,抬起頭,一臉意外。
林讓趕緊稟報了適才發生在殿上的一幕,“今日陛下設了宴席,心情挺不錯,正說得高興,那邢大人突然上前以頭磕地,非說範大人是被咱們禦史台冤枉的,陛下本也沒打算拿他如何,隻讓人將他趕走,他倒好,一心赴死,扒著殿內的抱柱不鬆手,口中文濤不絕,含淚泣血,非要陛下給範大人一個公道,陛下氣得夠嗆,當場就讓人將他硬扒拉下來,哦......”
林讓想起漏了一段,又補上,“中途,那明陽公主還攔了一回,說他是喝多了,耍酒瘋,明擺著就是在替他保命,他卻不領情,嚷嚷著自己滴酒沒沾,腦子清晰得很,陛下徹底怒了,砸了手裡得酒盞不說,立馬讓人將他拉下去,這不,剛送到禦史台。”
裴安:......
林讓說完,裴安將身子往後一靠,臉上一團疑惑,沒明白,“他不想活了?”
“屬下也正想著呢,這不找死嗎。”
裴安捏了一下眉心,權貴不攀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又悔了。
裴安將手裡的卷宗處理完,便跟著林讓去了一趟地牢。
看到那張臉,確定的確是刑風。
兩人是同一批考生,一個是狀元,一個是榜眼,早就相識,且也曾在建康打過交道,裴安的印象中,他不是個愚蠢之人。
這回是突然降智,還是他一心想找死。
裴安打發林讓上去,自己一人留了下來,緩緩問道,“刑大人,怎麼也想不開。”
刑風此時正坐在草席上,麵色蒼白,一語不發,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裴安又道,“刑大人一心撲死,刑夫人不傷心?”
刑風眼皮一跳,臉色終於有了一絲變化。
“尚公主不是挺好嗎。”明陽找上他,兩人各取所需,幾乎是共贏的局麵,一開始,他不也答應了嗎。
刑風抬頭,意外地看向他,似乎沒料到他會知情。
裴安一臉淡然,沒什麼猜不到的,說起來他也算是其中受到牽連的無辜者,托流言的福,不得不和王家三娘子湊成一對。
他們是湊成一對了,可最初的始作俑者卻沒成,豈不可惜了。
裴安問他,“刑大人當真想好了?”
“刑某上不愧天地,下不愧百姓,死而無憾。”刑風咬牙說完,目光又不自覺地盯向了他腰間,不過匆匆一眼,很快又瞥開。
裴安還是察覺到了,一而再再而三,他要是還認不出來,就是眼瞎了,“怎麼,刑大人認識這塊玉佩?”
刑風神色微變,“裴大人說笑了,裴大人的東西,下官怎會認識。”
“刑大人說得對,既然不是刑大人的東西,往後還請不要再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