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一個閒人,哪裡敢去打擾他辦差,在屋裡歇了一會兒,便帶上青玉去了隔壁。
登門是客,前來打擾,怎麼說也該去打個招呼。
芸娘讓青玉提了幾盒臨安的胭脂,雖不貴重,也是她的一片心意,誰知兩人剛穿過垂花門,上了院子前的長廊,便聽到了一道摔杯子的聲音,接著一位姑娘怒斥道,“憑什麼要讓我騰出院子,那麼多地方他不住,一來,就要我騰出來,他是青天老爺,還是皇子老子,如此鋪排人......”
芸娘不確定,她這罵的是誰。
隨後又聽見一道聲音,“你要死啊,人就在隔壁,囔囔乾什麼,閉嘴!”
“難道我說錯了嗎,父親一個知州當得好好的,他裴安一來,就欺壓到父親頭上,這府邸是父親一筆一畫親手作圖,親自監工完成,臨了自己沒住上,讓他霸占了兩年,如今人已都回臨安任職了,不過是路過一次,就得讓咱們給他騰地兒,客棧那麼多還能委屈了他那寶貝夫人不成,非得在這兒擺譜,不就是想耍一把威風嗎。”
芸娘這回聽明白了,罵的就是她和裴安。
“他聽到了又如何,還能殺了我不成?趨炎附勢的走狗罷了,得意什麼......”
青玉眼皮子猛跳了一下,“這等混賬東西,還真是走哪兒都有......”
話還沒說完,便見前麵的芸娘,雙手提起裙擺,兩腳生了風一般,順著廊下,快步地衝了過去。
到了屋前,丫頭一臉驚恐,還未反應過來,芸娘一把將她推開,伸腿,朝著跟前的房門重重一踢,門扇“啪”一聲打開,芸娘掃了一圈屋內幾張驚愕的麵孔後,目光落在了跟前手抱著茶壺要摔不摔,正一臉梨花帶雨的姑娘臉上,涼涼地問她,“你罵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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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安坐在前院,聽知州彙報他這兩個月以來的政績,無外乎就是向他證明,他有多清白,有多辛苦。
衛銘去辦事今早就走了,王荊此時在地牢裡同老熟人敘舊,他其實沒什麼事,坐了一陣後,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在這兒聽他瞎扯。
正不耐煩,童義突然從門外走了進來,“主子,夫人和知州大人的千金吵起來了。”
誰?
裴安抬頭。
邊上的知州也是一愣,反應過來臉色都白了,罵了一句,“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麵,朝著他射箭,雖不是鐵箭頭,可竹尖子紮進肉裡,同樣會射成血窟窿,還有,那些沙袋,主子綁在腳上,每日早上讓侍衛拿刀圍攻他一個時辰才肯罷休,跟前那些磨光的石板和假山,可全是主子一人的功勞......”
那話很管用,芸娘聽進耳朵,心一揪一揪的,適才臉上的恐懼也消了大半,到了房間,還在走著神。
童義滿意了,替她和青玉指了後院逛園子的路線。
主子離開建康,回臨安任職後,知州已經搬了進來。
如今主子回來,也隻是在此暫住一兩日,沒讓知州挪地兒,後院裡住著的,還有知州的一眾家眷。
倒也無妨,童義道,“知州的家屬就在旁邊的院子,都是些女眷,夫人要是悶得慌,可以找她們說說話,有什麼事,隨時來找主子,主子就在咱們剛才經過的前院辦差,您順著長廊請贖罪,小女不懂......”
“我問你了嗎。”芸娘正在氣頭上,突然生了脾氣,目光掃向她,沒有半點溫度,知州夫人被她這一瞪,心頭一跳,生了恐懼,“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要真不怕被人聽到,也不會關著門背地裡來罵,二娘子不過是料定了人不會來才敢說出此言,如今被正主兒這番撞見,心頭也慌,可到底是被養出了一身嬌氣,山高皇帝遠,猴子稱霸,從未同跪過,愣是繃著最後一口硬著杵著,閉口不談。
她不說,芸娘先說,問她,“小娘子說我和裴安占了你院子,敢問,這府邸是你的?”
二娘子神色一變,啞口無言
“我倒還是頭一回聽說,隻要畫個圖,設計一番,這辦差的衙門,就能變成自個兒私府了,或是我漏了什麼了不得的大消息,知州大人何時被封了親王?”
“夫人說的沒錯,這府邸都是公家的,咱們隻是暫住,這瘋丫頭說胡話,您彆當真......”知州夫人臉色發白,滿額頭的汗,一把扯住二娘子衣袖,將她往下拽,“你個孽障,你給我跪下,快給夫人賠禮!”
二娘子猶猶豫豫,心頭確實有些怕了,可又要麵子,膝蓋彎了去又直了起來。
芸娘一笑,“小娘子一身骨氣,父親是知州大人,是個體麵人兒,不必跪,跪了豈不是折了自個兒的身段?”她梗著脖子又問她,“小娘子說我夫君占了你父親的位,他是耽擱了你父親高升,還是耽擱了他謀劃自己的前程?要照小娘子這麼個說法,在朝為官的,隻要比你父親官大的,都壓在了你父親頭上,你怎就記恨上了他一人了?”
“我夫君能有如今的地位,不是爾等讓出來的,那是他靠自己的本事爭取而來,你們不過是眼紅了,便來如此編排我夫君?你倒是說說,他怎麼趨炎附勢了,他殺了你家誰了?”
二娘子終於被知州夫人拽到了地上跪著。
芸娘越說越氣,“你們一張婦人嘴,不過是仗著他一個爺們兒身後沒人,不能還嘴說話,仗著他名聲在外,行欲加之罪,不管有的沒的隻要將罪栽他身上,那就是合理的對不對,就他合該一身泥,你們一個個都光鮮?”
她雙手還提著裙擺,臉紅脖子粗,“我原本想著知州大人,好歹也是讀過聖賢書,中過金榜之人,父傳身授,家中子女必定也不會差,想來登門拜訪一二,如今一看,不過如此,以往便罷了,如今他也娶了夫人,有了自己的家,他不在乎這些虛假的名聲,我在乎。往後爾等再敢口出惡言,汙蔑我夫君,休怪我拔了你們的舌頭。”
就是因為他們這些做官的家眷,帶頭造謠,外麵的百姓才會肆無忌憚,隨意玷汙他的名聲。
她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與平時裡的和氣安靜之態,完全不一樣。
裴安遠遠地看著,聲音入耳,字字清晰,他還有什麼可計較的......
熱浪撲在臉上,方才那絲遊走在心口的悶氣兒,蕩然無存,心坎完全被捂暖了,腳步極輕地走過去,立在她身後,替她擋住了那道烈日。
身後的知州大人,早就跪在了院子裡,人抖成了篩子。
察覺到後脖子上沒了灼熱之感,芸娘才回過頭,看見裴安站在她身後,乾乾淨淨的一張臉,眸子定定地落在她臉上,陽光折射進他的瞳仁,蒙了一層明朗的光暈,清澈透亮,漂亮得如同琥珀琉璃。
分明這麼俊朗的人!
她鼻尖驀然一酸,回頭伸出手指,往屋子裡幾人身上一指,直接告狀,“他們罵你。”
青玉說同人吵架,一般分為兩種人,一種是當時糊塗,一個字兒都蹦不出來,事後諸葛亮,恨不得追上去再罵一回。
還有一種是當時頭腦清醒,妙語如珠,事後想起來才覺得委屈,哭起鼻子來。
芸娘一直以為自己嘴笨,屬於第一種,這會子才發覺,她可能隱藏了某種以前從未觸發到的天賦。
她是第二種。
她借著他的名頭,劈裡啪啦地耍完了威風,完了,突然想哭了。
甚至她自己都不明白,這莫名冒出來的委屈,從何而來。
她告完狀,又轉頭看向裴安,等著他的反應,本以為自己能忍住,可眼眶周圍還是越來越紅,蓄滿了的淚珠子掛不住了,落下來的瞬間,她慌忙避開,剛轉過頭去,對麵裴安胳膊一伸,一把攬住了她的肩頭,將她按在了自己胸膛上,抬頭看向屋裡的幾人,聲音涼得沁人,“誰罵的,滾出來,給本官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