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此時正是他用人之際,也不能讓裴安寒了心,要是知道自己扣了他的人,指不定還當真反了,不如將人送回國公府,暗裡找些人看著,隻要不讓他們在裴安回來之前,離開臨安便是。
芸娘謝了恩,從勤政殿出來,頭頂的太陽隱進了雲層,跟前層層疊疊的琉璃瓦,一股子陰颼颼,秋季的味道越來越濃。
國公府老夫人被接進宮後,由頭是讓她養老,住進了西宮一處偏遠的宮殿,從此過去,得經過皇後的鳳鳴殿。
皇帝專門派了人婢女領路,快到鳳鳴殿時,迎麵突然走來了一群人,走到前頭的一位姑姑,老遠便衝著這邊的婢女一笑,到了跟前,熱絡地打起了招呼,“喲,妹子在這兒呢。”
“言姑姑。”奴婢行了個禮。
被喚言姑姑的婢女,轉頭讓身後的婢女上前,將一件熏好香的袍子遞了過來,“這是皇上明兒要穿的,娘娘已備好了,本打算送過來,碰到了妹子,便勞煩妹子帶回去。”
婢女有些為難。
言姑姑往她身後一瞧,低聲問婢女,“這是去哪兒。”
奴婢湊在她耳朵跟前,“裴家少夫人,去西宮接裴老夫人。”
“西宮?巧了,我正好順路。”
奴婢還是有些猶豫,回頭看了一眼芸娘,芸娘衝她一笑,“無妨,不過是幾步路,指個方向,我自己尋過去也成。”
婢女見芸娘不計較,便也沒推辭,接過言姑姑手裡的衣袍,“那就勞煩姑姑了。”
見婢女轉身回了勤政殿的方向,跟前的言姑姑這才對芸娘蹲身行禮,細聲道,“娘娘正在等少夫人,少夫人這邊請。”
芸娘跟在言姑姑身後,轉過了兩個甬道,在一處假山後見到了皇後。
芸娘從未見過皇後,適才聽了個聲兒,想著是個溫柔的人,如今一見,麵相更溫柔,姿色也不差,端莊秀麗。
“臣婦見過皇後娘娘。”芸娘才蹲了一半,對麵皇後一把將她扶了起來,“少夫人不必見外。”說完麵色帶了些自嘲,“我又算哪門子的皇後。”
兩人之間的事,芸娘都聽張治說了。
可皇上將她從張家強行接入宮中,距今已有十來年,且她與皇上也有了皇子,芸娘不敢確定她是什麼心思。
那扳指遞給她,也隻有五成把握,她能來認人自然最好,不來,自己留在宮中換老夫人出來,也不成問題。
最後她來了,便是站在了張大爺這邊,這些年張大爺的艱難倒也不枉費。
芸娘將話帶到,“張大爺讓娘娘不必擔心,照顧好自己。”
皇後雙眼一紅,拉著她問,“他還好嗎。”
芸娘點頭,“他很想見你。”
聞言,皇後的眼淚瞬間冒了出來,臉色無儘悲涼,喃聲道,“十年了......”
芸娘不能呆太久,撿重要的話說,“如今局勢難定,誰也無法保證以後會如何,娘娘是想留,還是想出去,我等娘娘消息。”
皇後溫氏幾乎想也沒想,一把攥住她的手,慌忙環顧了一下四周,湊到她跟前,哀求道,“少夫人,我這條命能不能活著,已無所謂,我求求少夫人,定要將太子帶出去,交給他。”
芸娘一愣。
皇後也沒有多解釋,但麵上的神色已經告訴她了一切。
皇後十年前進的宮,太子今年正好十歲......
芸娘心下一陣愕然,倒也明白了她為何毫不猶豫地做此選擇,既如此,更好辦,直接道,“宮中我無人,探不到消息,娘娘萬不可漏出一絲端倪,張大爺就在城外等著,時機一到,他會來接你。”
皇後雙目終於露出了一絲希望,忙點
頭,“行,我明白。”宮中眼雜,皇後也不敢多耽擱,長話短說,“蕭世子在鄂州被擒,回來後見了聖上,供出當年之事,一口咬定裴大人已知情,聖上疑心重,即便如今放鬆了警惕,不保證再次起疑,少夫人還是想個法子,儘早將老夫人送出去,你自個兒也要當心......”
芸娘點頭,“多謝。”
從假山後出來,芸娘徑直去了西宮。
老夫人正坐在搖椅上,聽明嬸子給她唱家鄉的曲兒,婉轉的聲音沒有半絲停頓,傳出遠門,芸娘在這邊牆外便聽到了。
言姑姑笑著道,“少夫人放心,老夫人進宮後,娘娘一直都在關照,身子骨都好。”
芸娘笑著道謝,“娘娘費心了。”
言姑姑道了一句,應該的,沒再往前,“少夫人進去吧,奴婢就先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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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臨安滿打滿算,已有三月,芸娘跑了這一路,臉上身上都是一身風塵,進去後,裴老夫人一時沒認出來。
明嬸子倒是眼尖,一眼就看了出來,嘴裡的曲兒一斷,立在那激動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芸娘走到老夫人跟前,跪下來,衝她一笑,“祖母,我是芸娘。”
裴老夫人神色一震,緩緩地從椅子上起身,目光定定看著跟前的這張臉,確定這小娘子,就是她那位漂亮的孫媳婦兒後,顫巍巍地伸手去摸她的臉,“芸娘?真是芸娘......”
比起離開時,裴老夫人一下老了許多,芸娘喉嚨疼得發緊,也替心裡的那個人心疼,他可就隻剩這麼一個親人了啊。
芸娘傾身,輕輕抱住了她,“祖母,孫媳婦兒回來了。”
裴老夫人終於回過神來,手搭在她肩上,皺眉道,“那混小子是怎麼照顧人的,怎麼還瘦了呢......”
芸娘收住心頭的情緒,抬頭笑著道,“是我自個兒吃得少,都說瘦了好看呢。”
“誰說的?這南國就找不出比我孫媳婦兒更好看的小娘子來。”裴老夫人端詳了她一陣,心頭一酸,終究是沒忍住,突然道,“你就不該回來。”
經曆過喪子之痛,如今是個什麼樣的世道,裴老夫人怎可能不知,隻是沒想到,還是將這丫頭卷了進來。
她活到了這把數歲,死了就算了。
早在裴安離開臨安時,她便交代了好了,不用顧忌她,莫要回頭。這節骨眼上,他怎麼就放心讓這丫頭回來。
芸娘心頭一刺,麵色卻是一派輕鬆,“祖母在這兒,怎可能不回,夫君一直掛記著祖母,過不了多久也會回來,擔心祖母一人孤單,特意派芸娘先行一步,芸娘這就接祖母回去,回咱們的家。”
知道她不在江陵後,裴安必定會立馬趕回臨安,最遲半月,一家人便能團聚。
她能找到這兒,必定是見過了聖上。
之前就她這把老骨頭,如今裴家少夫人回來了,籌碼更大了,裴老夫人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哽塞了一陣,沒再多說,點頭道,“好,咱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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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離開國公府,她心頭裝著的全都南國的大江山河,滿心期待地上了馬車,如今再踏進來,不過三月,卻讓她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淒涼。
將老夫人送回院子裡安頓好後,芸娘才出來,打算回自己的院子更衣。
走出長廊,兩條岔路口突然擺在眼前。
芸娘:......
她院子在哪兒......
嫁進國公府的第三日,她便跟著裴安離開了臨安,也沒怎麼逛過,還真找不到路了。
見芸娘腳步一時杵在那不動,身後童義看出來了,抿唇一笑,主動上前帶路,“少夫人這邊請。”
青玉卻沒給半分麵子,湊上來直接戳破,“
姑爺要是知道主子回來,屋都找不到,指不定怎麼笑話呢。”
芸娘:......
青玉一說,芸娘腦子裡倒是幻想出了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神色頓時一囧,警告道,“不許說。”
一行人剛上院子,連穎便從長廊上衝了過來,聲音嗚咽,“主子,我可想死您了。”
死裡逃生幾回,青玉真心怕了,不知何時迷信了起來,一聲止住,“什麼死不死的,好好說話。”
“主子,您可算回來了,您給奴婢的那魚苗子,奴婢灑在池塘裡,每日喂著,個個都肥出了膘,都快要生崽了......”
連穎一路叨叨,指給她看自己種的花花草草,不得不承認,連穎收拾院子確實是一把好手,比起之前院子多了一股人氣。
進了門後,裡麵倒是沒怎麼變,還是原來的陳設,喜床還在,淨室裡麵的大浴桶也還在。
當初不經意的東西,如今都成了最珍貴的回憶,無論看哪兒,都有他的影子,算日子,他早到了江陵,也已知道自己回了臨安......
上船之前,芸娘便讓鐘清托人給他帶了信,告訴他,她先來臨安,十來日了,也該收到了信。
今日她將‘張治’的人頭送給了皇帝,又在皇帝麵前稱孕,算是洗清了皇帝對他的嫌疑。
可最多能撐兩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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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州
北人兩萬人馬攻入南國,按理說沒有兵馬把手的襄州,當日便能攻進,可意外地連攻了三次城門未果,顯然超出了預料。
南人這些年是什麼樣,北人都清楚,拿他們領頭將軍的話:一群懦夫。
不敢提刀槍,任人欺負的縮頭烏龜,有何可懼?
北國的兩萬大軍駐守在邊境已有了一段日子,本也不是為了攻打南國,不過是借著南國邊境肥沃之地,養養兵馬,順帶震懾一下南國皇帝,警告他彆耍什麼花招。
南國和親,也隻是走個形式,北國皇帝壓根兒就沒提想要什麼南國的嫡出公主,不過是底下小小的使者故意刁難,提出非南國嫡出公主不娶,以此想看看南國皇帝的笑話,誰知南國皇帝太過窩囊,還真將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入了北國。
可這公主比她老子麻煩多了,新婚當夜,竟敢殺了三皇子。
一個南國的公主,跑到北國來,殺了皇子,南國皇帝一怒之下下令,讓兩萬屯兵即刻攻入南國,勢必要捉拿明陽。
本想要南國成千上萬的百姓來替他北國皇子陪葬,誰知卻連城門都進不去。
兩次沒能攻入城門,北人終於察覺出了不對勁。
顧震,當年的顧家軍,曾令北國不少將士頭疼,在他手裡吃了不少虧,很快有人認了出來,第三次攻入城門的便是北國的一位老熟人。
溫敦將軍。
兩人在戰場上初次相見,溫敦還隻是一個毛頭孩子,十幾年過去,一個正值壯年,一個卻已是垂暮之人。
顧震中了一箭,溫敦失了一條胳膊,雙方都沒討到好,各自回到營地休整。
當夜溫敦咽不下這口氣,第四次夜襲攻門,殊不知襄州早有防備,城門上澆了火油,北人爬到一半,隻覺身上一片濕滑,夜裡看不清是什麼東西,湊到鼻尖一聞,方才臉色大變,正欲撤回,南國一隻火把扔下來,頓時火光照亮了半邊天,北人一個都沒跑掉,城牆內有沙石隔斷,火勢燃起來,隻能往城牆外蔓延,整個牆麵,連著草地霎時之間成了一片火海。
與此同時,南國的城門突然打開,兩千餘精兵,舉著‘裴’字旗,從裡反殺,直擊營地,積攢了五六年的怨氣,全都發泄了出來,這一戰北人死傷慘重。
四次破城,北人竟然失了一萬餘兵馬,襄州大勝。
但接下來
怎麼辦。
襄州一座城池加起來,沒有一千兵馬,若非顧震前來支援,早就淪陷,如今顧震受傷,若是北人下一次再攻,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抵禦得住。
顧震帶傷退入後方休養,城門的防守暫且由王荊接手。
顧震已有五十多歲,平日裡舞刀弄槍,身子骨倒也壯實,可人一旦受了傷,瞬間憔悴了起來。
箭頭取出來後,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夢囈了幾次,一直在喚,“寧寧......”
邢風在他身邊伺候,拿帕子沾了他額頭的汗,應道,“顧老將軍放心,芸娘一切安好。”
前幾日邢風一到襄州,便遭受了顧家三輩人的冷眼,多年來,顧家一直將他當成了未來的姑爺,可他竟然悔了婚,本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相見,結果自己送上門來,顧家能有什麼好臉色給他。
顧家表公子,當場諷刺了一聲,“我還以為看錯了呢,原來真是負心漢。”
邢風也沒惱,確實是自己有負在先,掛著一張笑顏,熱臉貼冷屁股,主動搭話,“顧老將軍,顧二爺,顧公子......”
換來的也隻是冷哼。
這幾日顧家二爺和顧公子,一直在守城門,他一個文人上不了戰場,便攔了照料老將軍的活兒。
第二日下午,顧震終於清醒了一些,看到邢風,也顧不得埋汰他了,急聲道,“找到寧寧,取玉佩,召回兵馬。”
此一戰北國大敗,皇帝定會心生戒備,下一回攻入城門的便是北國大軍。
南國再無援軍前來,襄州多半守不住。
聽他說起玉佩,邢風臉色頓時一僵,顧震瞥了他一眼,目露嘲諷,“你之前佩戴過的那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