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朝堂上回來,底下的太監又遞給了他一份名冊,“陛下,適才王老夫人派人送來的,說是重陽節快到了,打算帶幾個禮佛的婦人去安國寺,祭拜靈石,替南國和陛下祈福。”
這事皇帝知道。
王老夫人那日進宮,獻上了自己親抄的一份佛經,虔誠地道,“既是天賜的靈石,便應該受香火供奉。”
王老夫人的父親,乃父皇當朝時的大儒名家,與秦閣老齊名,但比起秦家那個老頑固,王老夫人明顯通透得多。
這些年她從不參與朝政,隻默默替皇室禮佛,也不攀附權勢,屋裡的幾個後輩,除了那位三娘子意外嫁給了裴安之外,旁的幾位公子姑娘許下的親事,都是中規中矩的門戶,算起來,還沒他王家門第高。
皇帝對她王家的印象不錯,她說的沒錯,靈石確實應當移去寺廟。
當日皇帝便讓人將靈石他抬去了安國寺。
王老夫人便提出要親自攜城中命婦,去上香抄佛,今日當是已擬好了名冊,皇帝從太監手裡接過,展開掃了一眼,都是一些禮佛的婦人。
意外地,國公府老夫人也在列。
皇帝臉色一亮,倒覺得甚是滿意。
裴家老祖宗,先烈裴國公的母親,要親自替他禮佛求福,怎不讓他高興。
正好讓臨安城的百姓瞧瞧,誰才是這臨安的主子,這天下的主子。
“大儒之後,果真不同,還是王老夫人會辦事。”皇帝誇了一句,同王恩吩咐道,“告訴王老夫人,朕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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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安的書信到芸娘的手中時,已是重陽前一日。
老夫人明兒早上就得出發去安國寺,鐘清那頭已經聯絡好了,明夜進城後會立馬去安國寺,接老夫人出城。
芸娘心頭一直繃著,早早起來,便讓青玉收拾東西,替老夫人裝上了馬車。
出了臨安一路顛簸,怕她受罪,芸娘讓青玉墊了好幾床被褥在榻上,收拾完,才去了老夫人院子裡,陪著她說了一個下午的話。
怕她不願意走,芸娘沒提前告訴她,她已交代好了王家祖母,等到了安國寺,再告訴她。
晚飯,芸娘也留在了裴老夫人屋裡,裴老夫人讓廚子照著芸娘的胃口做了一桌子菜,芸娘還是沒什麼胃口,裴老夫人看在眼裡,心疼地道,“怎麼臉色還越養越差了,這害喜啊,最是磨人,吃不下也得吃一些,彆敗壞了身子。”
芸娘乖乖地點頭,扒了兩口飯。
旁邊明嬸子一笑,逗趣兒道,“少夫人這肚子裡的孩子,多半也是想自個兒爹了,不見著人不消停。”
話音剛落,府上的小廝突然走了進來,手裡捧著一封信,神色高興地同老夫人問完安,又看向芸娘,“少夫人,世子爺來信了。”
信件走的是明麵,今兒侍衛才送到。
裴安留在襄州的消息,裴老夫人早就知道了,芸娘也沒藏著,當著老夫人的麵拆開信封,取出信箋展開。
祖孫二人的頭頓時湊在一塊兒,齊齊瞧了過去。
開頭便是:吾妻寧寧。
“寧寧?”裴老夫人一愣,看向芸娘,笑著道,“這閨名好啊。”
芸娘臉色一紅,所幸信裡沒什麼要事,說的都是瑣碎,也提到了老夫人,讓她保重身體。
“這麼遠來一封信,就一篇,一眼便到了頭,白瞎了他狀元的名頭。”裴老麵兒上說得輕鬆,眼眶卻陡然生了紅。
芸娘心下酸了酸,麵上未顯,笑著道,“要是寫多了,就不像郎君了。”
“也是,就他那悶葫蘆,
能寫這麼一篇,已是難為他了。”自裴安走後,平日裡老夫人很少提起他,可如今那神色中全是牽掛。
白發人送黑發人,死得死亡得亡,跟前就隻剩下那麼個孫子了,她能不掛記嗎......
芸娘收了信裝好,握住老夫人的手,輕聲道,“祖母放心,裴家兒郎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兒,郎君文能點狀元,武能擒賊,即便是到了戰場上,也是英勇之將,這臨安城是他的家,芸娘相信他很快就能回來,這些年郎君與祖母相依為命,在這個世上,他可隻剩下祖母一個親人了,祖母定好保重好自己的身子,不要讓他擔心,免得等他回來,又要傷神。”
前半句裴老夫人讚同,可後半句她不愛聽,轉頭故作斥責,“你就不是了?你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孩兒他娘,咱們這一家子,缺了誰都不行。”
芸娘喉嚨一梗,點頭,“祖宗說得對,我也保重,定會平平安安地等著他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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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芸娘也沒急著走,伺候老夫人歇下了才出去,沒回院子,徑直到了明嬸子屋子。
她如今懷有身孕,老夫人不可能丟下她一人獨走。
聽丫鬟說少夫人來了,明嬸子愣了愣,趕緊請了進來,見到芸娘,一臉擔憂地問道,“少夫人可是身子不舒服?”
芸娘搖頭,抬腳跨進了門檻,回頭將門一栓,便對著明嬸子跪了下來,“明嬸子,芸娘有一事相求。”
明嬸子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扶她,“少夫人這是何意,趕緊起來,有什麼事你直接吩咐便是,何來求我一說......”
芸娘沒讓她攙扶,堅持跪在了那兒,抬頭看著她,目露感激,“此一跪,是我身為晚輩應當跪,明嬸子這些年背井離鄉,無微不至的地照顧老夫人,芸娘替郎君感謝明嬸子。”
“老夫人是我姑母,我照顧她不是應當,少夫人快莫說這些了,趕緊起來......”
芸娘卻突然道,“國公府如今的局勢,明嬸子心頭應該也有數,郎君身處戰場,皇帝猜忌,關鍵時候難免不會拿我和祖母孤兒寡母作要挾,到那時,彆說我和祖母,怕是郎君也活不成。”
明嬸子一愣。
上回裴老夫人都被皇帝請進宮裡去了,國公府是個什麼形勢,明嬸子怎能不知道,隻不過平日老夫人讓她莫要顯露出來,嚇到了少夫人。
芸娘繼續道,“所以,祖母必須得走,明日的安國寺禮佛,一切我都打點好了,待老夫人到了安國寺,夜裡便會有人來接應,明嬸子記住,那人姓鐘,單名一個清字,是郎君的親信,明嬸子跟著他,無論如何也要將老夫人送出城外。”
明嬸子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那,那你呢?”
“明嬸子先送老夫人走,我留下來還有事情要做,等結束後,再出來同老夫人彙合。”
明嬸子又不是傻子,怎可能信她這話。
裴安還在戰場上,國公府要是突然人去樓空,必定會引起皇帝懷疑,到時候一怒之下,安上一個謀反的罪名,裴安還能活?姑爺安穩之前,裴家必須得留個人。
她不起來,明嬸子便隨她一道跪下,嗚咽道,“可少夫人要事有個三長兩短,老夫人豈能一人苟活?”
“明嬸子放心,我不會有事。”芸娘一笑,眸子清明,心意堅決,“國公府該討的公道還沒討回來,五條人命債也沒討回來,我不會離開,裴家在,我便在。可郎君......總得給他留下一個親人。”
明嬸子眼淚奪眶而出,“可你身懷.......”
“我沒懷孕。”芸娘看著明嬸子愣住得神色,解釋道,“那日稱孕不過是我用來打消皇帝的顧慮。”
說完,芸娘又要對她磕頭。
明嬸子一把拉住她,將
她抱進了懷裡,哭著道,“少夫人可使不得了,嬸子答應你,答應你......”
裴家積了這麼多的德,總算是得了一樣福報,娶了這麼一位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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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重陽,舉國歡慶。
王家領路的馬車早早便候在了外麵,芸娘攙扶著裴老夫人的胳膊,緩緩地將她送去門口。
裴老夫人一路囑咐,“你王家祖母說,要呆上七日才靈,這段日子我不在府上,你可要好好吃飯,待我到了定國寺廟,向菩薩求求,保佑你少受點罪......”
芸娘一笑,“好,多謝祖母,祖母也要好好保重身體。”
“放心,我身子骨硬朗著呢......”
芸娘一直將老夫人攙上了馬車,才退回來,明嬸子上前,趁機偷偷一把捏住她的手,低聲道,“少夫人可千萬要保重。”
芸娘點頭,“嬸子放心。”
芸娘立在門口,看著車軲轆子動了起來,慢慢地駛離了巷子,心頭的一塊石頭也隨之落了地,頓覺輕鬆了不少。
徹底看不見了,芸娘才回頭。
一進院子,臉上的神色便是一肅,問青玉,“宮裡來消息了?”
青玉點頭,附耳道,“今兒夜裡,皇後娘娘說要帶太子出來。”
芸娘一愣,“皇帝答應了?”
青玉笑了笑,“那昏君這會子正飄在雲層裡呢,估計自個兒姓什麼都不知道,還以為自己撿了個便宜,搶了人夫人,這現成的兒子都有了,要奴婢說,就等他老死,張家的兒子上位,讓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戴一頂大綠帽子。”
確實是個良策,但芸娘可等不得,將手裡的令牌給了童義,“調人把太子劫了。”
讓皇帝先為彆人的兒子哭上一場再說。
兩萬兵馬也快到襄州了,過不了幾日,襄州的消息必會傳進臨安,皇帝還有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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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當夜。
天色還未黑,城門口便是一片車水馬龍,附近幾個州府的花車排起了長龍,緩緩地湧了進來,看熱鬨的百姓也不少。
因皇帝下了令,今夜與民同樂,城門口查的也不嚴。
來的人尤其多。
坐在皇宮內,都能聽到外麵的熱鬨聲。
王恩替皇帝穿好了龍袍,見他麵色明顯揣著期待,笑著恭維道,“陛下聖明,乃一代明君,這番萬民朝天的景象奴才可是好些年都未見過了。”
這話倒說得沒錯。先皇當政之時便受金人騷擾,幾年為帝也是夾著尾巴在做人,最後還死在了亂賊手中,哪兒有今日的揚眉吐氣。
皇上笑了兩聲,倒也知道謙虛,“這話可不能亂說,趙家祖輩,哪個不是朕要效仿的明君?”
王恩彎腰,“是。”
“皇後呢。”
“稟陛下,娘娘已準備好了,太子殿下也在,就等著陛下。”
“走吧。”
戌時一到,由禁軍開道,護送皇帝、皇後和太子從正門慶德門出宮,沿著大道開始遊街。
各州府送來的花車,層層疊疊地排在了道路兩旁,燈火一亮起來,如同點了天燈,五顏六色,爭奇鬥豔。
皇帝的龍輦緩緩而至,人群中開始高呼。
“陛下萬歲。”
“聖主明君,佑我南國......”
一道一道的聲音傳入耳朵,皇帝很是受用,抬手揚了揚,親和的同百姓打起了招呼。
皇後坐在他身旁,緊緊地握住了太子的手,目光並不在那些花燈上,而是落在了人群裡不斷地尋找,尋了一陣,並沒有發現端倪,正失落地移開視線,前麵突然有人玩起了雜耍。
皇後眸子一抬,臉色瞬間沒了血色,
眼睛呆呆地盯著跟前那個噴火的人,周身血液彷佛都凝固了一般。
皇帝突然轉過頭,“皇後感覺如何,熱鬨嗎?”
皇後慌忙挪開視線,點頭,“熱鬨,有此盛世,皆是陛下治國有道。”
花車上的燈火交錯,皇帝並沒注意到她的臉色不對,捏了捏她和太子的手,笑道,“皇後喜歡,就好好養身子,待身體好了......”
話沒說完,旁邊的花車突然燃了起來,火光瞬間竄上了天。
皇帝臉色一變。
禁軍立馬圍上,“保護陛下。”
“陛下,娘娘,先下龍輦......”
人群也開始哄鬨,“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