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霧才退出夢境不久，未眠就醒了。
他操縱著鬆鼠正想與未眠親近，和他一起再睡一會兒，被猝不及防地推開。
未眠慌忙跑出去，後退幾步遠離石洞，複雜的神色難以言表。
片刻後，熟悉的灰色身影從洞口的雜草中擠出來，漆黑的瞳孔注視著他。
未眠又退了一步：“你……是阿藤？”
或者說黑霧，它們本就是同一個芯子。
昨天他還不願意相信，覺得枯枝蟲害怕小鬆鼠隻是個巧合，它不可能與黑霧有關聯，結果……
他惦記著今天早點起來，先帶小鬆鼠去湖邊，在太陽沒出來之前取個火烤一烤，不能讓它凍著。
未眠很自責，覺得是因為自己貿然給小鬆鼠洗澡，又沒能及時擦乾身體，才讓它不小心生病。
但這所有的念頭，都在看見小鬆鼠的眼前出現黑霧時，被碾碎成了渣。
難怪……難怪藤蔓好幾天都不見影子，原來早已換了個殼子，悄悄回到了他身邊。
所以隻有他第一次見到的小鬆鼠，才是真正的小鬆鼠，後來從樹上跳進自己懷裡的，已經是黑霧了。
未眠心裡有點難受和委屈，他以為小鬆鼠是真的喜歡自己，以為能擁有一隻毛茸茸的，屬於他的小寵物。
然而這一切都是假象，也根本沒有什麼尋著他的氣息找過來的動物嗅覺，全是黑霧在他身邊的偽裝。
待未眠話音剛落，蹲在草叢間的鬆鼠動了動，眼裡再次溢出黑沉的霧氣，在空氣中緩緩凝聚翻湧，圍繞在鬆鼠周身。
黑霧不再收斂與隱藏，回答了他的這個問題。
他是“阿藤”，這是未眠給他取的名字。
未眠垂在身側的指尖攥緊袖口：“真的是你……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做……先是藤蔓，又是鬆鼠，它好像還很討厭那隻長得像枯樹枝的小怪物。
出現的黑霧越來越多，緩緩凝聚拉長，沿著未眠的方向飄過來，頂端的霧氣試圖貼上他的臉頰。
未眠立即躲開，並退到後方一棵樹後，目光警惕。
黑霧在空氣中停頓了一瞬，霧氣轉眼間變得更加濃鬱與晦暗。
霧氣的另一頭還在鬆鼠身上，未眠最初見到的那隻小鬆鼠，從活蹦亂跳到現在一動不動，眼神空洞無物，像一尊雕塑。
未眠的表情很難看，眼睫微顫：“你……它死了嗎？”
他不知道黑霧對小鬆鼠究竟做了什麼，把它變成了自己的“殼子”，所以小鬆鼠才不吃東西，身上的體溫總是偏低。
未眠不願意往最壞的結果去想，攥緊衣物的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而黑霧卻以為未眠是因為這一點，才會對他如此抗拒。
和那隻被未眠護了兩次的蟲子一樣，這些如螻蟻一般的生物總能獲得他的喜愛與關注。
黑霧壓下不悅，從鬆鼠體內抽離。
小鬆鼠直挺挺地躺下，未眠心裡一下子揪緊，下一秒看見仰躺在草地上的小鬆鼠四肢抖了抖，一骨碌翻身爬了起來。
它小巧的鼻尖抽動著，直起腰轉頭打量四周，神態完全變了個樣，隨後快速跑進林中。
未眠看著它跑遠，才鬆了口氣。
小鬆鼠還活著就好，它原本就是自由生活在野外的動物，懂得自己尋找食物和住所，應當不需要他過分擔心。
他的目光留戀不舍，懸在空中的黑霧突然間消失不見了。
未眠露出疑惑的神色，他走出樹下張望，正以為黑霧是不是離開了，就看見才離開不久的小鬆鼠重新出現在林間。
它朝著未眠的方向奔來，動作敏捷地勾住外套，幾下跳上來撲進未眠懷裡。
未眠手忙腳亂地接住它，還來不及反應，看見黑色的霧氣再度從鬆鼠體內抽離。
小鬆鼠身體僵直了一瞬，恢複回原本的意識，見到周圍陌生的環境，慌忙又想逃走。
未眠徹底呆住，他放開小鬆鼠，在黑霧又一次蠢蠢欲動時出聲阻止：“彆去……不要再抓它回來了。”
他簡直頭疼，搞不懂黑霧究竟在想什麼，它不再使用小鬆鼠的身體，放人家走就是了，乾嘛非要弄回他身邊。
未眠是不介意養一隻真正的，毛茸茸的小寵物，可是小鬆鼠明顯不願意。
黑霧這才打消念頭，轉而移動過來靠近未眠，絲絲縷縷的霧氣圍著他流轉，隨後在他眼前凝聚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人影比未眠高一截，邊緣冒著沸騰的霧氣，抬起“手臂”想觸碰未眠。
大白天的，陽光下出現這樣一幕，未眠著實被嚇到，僵著不敢動。
這到底是個什麼怪物……未眠其實能感覺到，黑霧對他沒有惡意，至少現在沒有。
但它實在太奇怪了，長得奇怪，行為也奇怪。
不僅如此，黑霧還曾給未眠留下過不太好的印象。
人影站在草地上，邁開步子朝未眠走來。
眼看離自己越來越近，未眠有點害怕，扭頭又躲到了剛才的樹後：“你彆過來……”
他看著黑霧凝成的人影，隱約回憶起一些像在夢裡發生過的畫麵。
夢裡也是這樣漆黑的影子，緊緊禁錮住他不讓他逃離，並且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聽不太真切。
剩餘的實在太模糊，未眠想不起更多細節，隻覺得心裡更加慌亂。
人影停了下來，在樹影下忽明忽暗。
未眠此刻渾身上下都顯露著對他的拒絕，眼神也是防備且不安的，明明在夢裡時那麼乖巧順從，還會主動讓他摸一摸角。
然而脫離了夢境，他又開始不受掌控。
他喜歡的，自己都可以給。
——食物、野花、吊床、藤蔓、鬆鼠。
勉強再加上那隻醜蟲子，若非未眠喜歡它，它怎麼可能活得到今天。
甚至未眠不想讓鬆鼠死，他就不殺，舍不得鬆鼠離開，他就重新抓回來，即使最後又被未眠親手放走。
麵對這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黑霧有足夠的耐心陪著未眠玩，卻無法接受未眠對他的拒絕。
是不是正因為自己太慣著他了，讓他有選擇的餘地。
安靜的樹林間，黑霧凝成的人影憑空消失。
未眠睜大眼睛，緊張地望著四周。
它又去哪裡了？
下一瞬，未眠感覺到有一陣細風，貼著他的側臉輕柔滑過。
黑霧徒然出現在他身後，如同一片巨大的陰影，伸出扭曲的藤蔓與觸手，將未眠緊緊纏住。
未眠措不及防，纏住他的霧氣看起來沒有實體，卻讓他幾乎動彈不得，身側陣陣翻湧而上的濃霧讓他有種即將被吞噬的錯覺。
他徹底慌了神，拚命掙紮起來：“……放開我！”
霧中漸漸凝出另一個單獨的人影，若隱若現的呼吸灑在他耳側，抬手推掉了未眠的帽子。
未眠頭頂一對小小的羊角露了出來，被一層又一層的霧氣纏繞包裹，試圖用一貫撫摸的方式來安撫他的情緒。
然而此刻並不是在夢裡，也沒有未眠熟悉的麵孔，突如其來的觸碰隻會讓他更加害怕。
他的掙紮停了下來，身體不住地顫抖，一半是羊角傳來的異樣感，另一半是秘密突然暴露在外的惶恐不安。
“不……”未眠眼尾泛紅，看著像要哭了，濃密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陰影。
黑霧又心軟了，纏在未眠身上的霧氣放鬆了一些。
他正要再試著哄一哄，或者未眠喜歡的話，把那隻醜蟲子抓過來……
突然，一股極為強勁的力量從未眠體內迸發，將身後的黑霧擊退。
“砰——”
粗壯樹乾直接攔腰折斷，附近淩亂的草木像被一陣颶風掀過，霧氣四處潰散，安靜了一會兒才重新開始緩緩凝聚。
未眠被響動嚇得一顫，發現黑霧沒有再束縛住自己，扭頭小心翼翼打量，仿佛還在狀況之外。
黑霧懸在離他不遠的空中，顏色與之前相比淡了許多。
飄散過來的一絲霧氣似乎想蹭一蹭未眠的臉，讓他不再這麼害怕，然而最終還是收了回去，消失在原地。
未眠茫然地望著四周，確認黑霧真的走了，獨自回到石洞蜷縮在裡麵，把臉埋進膝蓋。
—
快到中午，未眠還沒有從石洞裡出來。
今天的天氣也不太好，是他進入樹林以來的第一個陰天，灰蒙蒙的天色看著像要下雨，冷風在外麵一陣一陣得吹。
未眠裹緊外套，從口袋裡摸出一顆果子。
他沒去湖邊，不知道今天還有沒有送給他的烤魚，還有那隻小怪物，它自己能不能找到食物……
未眠心情不太好，他不想出去，隻想一個人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裡發呆。
而且他左邊的肋骨有點疼，剛才掀開衣服看見了一片淤青。
又是力量使用後的副作用，未眠輕輕按了按那一塊皮膚，眉頭緊緊皺起。
黑霧承受了那一擊，霧氣直接撞倒了一棵樹，它多半也不好受，不然又怎麼會那麼輕易地離開。
未眠默默想著，把帽簷又往下拉了一點。
這時候，他聽見遠處有動靜。
是草葉互相摩擦間發出來的聲音，一路朝著石洞的方向靠近。
未眠屏住呼吸，背靠著石壁不敢動，心跳逐漸加快。
是怪物？還是重新套了個殼子回來的黑霧……
聲音在距離石洞不遠的地方停住，未眠心裡正緊張，一個冒著熱氣的白色物體從洞口輕輕丟了進來，同時一股烤魚的味道在洞內蔓延。
未眠呆了呆，立刻撿起烤魚鑽出石洞。
外麵的草地上，一隻十分眼熟的蜘蛛正轉身要走，它渾身黑色，長著碩大的腹部與細細的八條腿，胸口的位置還有一對白色軟肢，頭頂印著類似人臉的紋路。
蜘蛛沒料到未眠會突然出來，根本來不及掏出繭躲藏，它輕輕“嗚”一聲，低頭用胸口的軟肢慌忙捂住頭頂，匆匆逃向樹林。
它果真是在刻意躲著自己，未眠下意識喊道：“等等……”
蜘蛛似乎聽懂了他的意思，轉頭腳步停了下來。
它好像很緊張，八條細腿在草地上戳來戳去，看一眼未眠又趕緊低下頭，似乎還有點膽小和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