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夏花(一)(1 / 2)

七歲那年, 他養過一隻貓。

是一隻黑貓,眼睛和毛皮都是純黑色的,小小的, 被人遺棄在垃圾堆旁。

他撿到它的時候,它已經奄奄一息了。

那晚下著很大的雨, 他避開了所有人, 光著腳從老式的壁爐裡爬出, 跑出了家門, 在雨中一路狂奔。

大雨如注,在初夏的深夜賜予他罕見的肺炎和高燒。

雨聲淹沒了他的咳嗽聲, 也淹沒了黑貓發出的微弱的喘息聲。那麼他是怎麼發現它的呢?

因為他踩到了它綿軟的尾巴。

石子路凹凸不平, 磨破了他細嫩的腳掌。每走一步, 都增添一道新的傷口, 直到他踩到那條軟軟的貓尾巴。

貓尾巴像是不溶於水的棉花糖,讓他的腳掌沒有那麼痛了。

他停下了腳步,蹲下身子,好奇地看著腳下這團在大雨裡一動不動的一個小黑團。

它滿身是水,眉眼緊閉,看不出是死是活, 但他沒有由來的肯定,它是活著的。

他張開一隻小手, 放在了它的臉上,擋住了淋下的雨水。

再往下,他摸到了它的脖頸處。隻要再用點力, 它就能從這裡得到徹底的解脫。

手指處突然傳來溫熱的觸感,是貓咬了他一下。

也僅僅是咬了一下,不痛也不癢,顯然它已經用儘了所有的力氣。

他眨了一下眼睛,改變了主意。

……

他開始飼養那隻黑貓,照著書上說的那樣。

他向大人要了一根逗貓棒,是很普通的逗貓玩具,沒人阻止他養貓,小孩子搭配小動物很正常。

黑貓渾身是傷,四肢上都是傷口,很難想象它究竟受過什麼樣的虐待。但它生命力很頑強,在沒有看醫生和敷藥的情況下,也堅強地挺過來了。

他給它倒了牛奶,它爬過去喝牛奶,在光潔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排肮臟又可愛的腳印。

腳印裡帶著泥,帶著血。

“不行啊,地板都被你弄臟了。”他小聲嘀咕。

黑貓看也不看他一眼,昂首挺胸的樣子像是不知疼痛。

“我來想個辦法吧。”他歪了歪頭。

他翻遍了抽屜,找到了一卷繃帶。繃帶雪白柔軟,既能遮蓋四肢上醜陋的傷痕,又能防止貓弄臟乾淨的地板。

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完美。

黑貓卻不配合。

它發瘋般地撓著繃帶,想要撕開自己四肢上不屬於它的玩意。它從安靜狀態徹底變得瘋狂。

他有些困惑。

“有那麼痛苦嗎?”

黑貓的眼睛很漂亮,黑寶石一樣。黑到了極致,遠遠看上去有種濃烈的溫柔。

這份溫柔已經被徹底打破了。

他冷眼旁觀這一出鬨劇,黑貓撓開繃帶,他就再給它綁上。它太小了,難以反抗,抓住它很容易。

後來有一天,他午睡醒來,發現他的貓死了。他正在做一個荒誕離奇的夢,聽到一聲巨響,然後他睜開眼睛,垂下眼眸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黑貓。

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篤定,它已經死了。

就像第一次見麵時,它在大雨裡也是一動不動,他卻覺得它是活著的。

四周一下子安靜了,靜到能聽見杯子裡的水滴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貓撞到櫃子上,碰翻了水杯,杯口傾斜,水從裡麵一滴滴流出來,像是眼淚。

死因不明,自殺還是意外,全靠他的臆想。

盤子裡的牛奶沒喝,繃帶到死也沒能解開,隻是撓亂了一點點。

爪子太軟了,不像隻貓。

它太弱了。

他茫然地想,應該扔了還是埋了?

他曾在海邊看過一場屬於兔子的葬禮。一群比他還要年長的孩子,在安葬一隻意外被車撞死的兔子。

儀式隆重浩大又滑稽。

墳墓、鮮花和哭聲一樣不少,像個認真的笑話。

他的貓死了,他以為自己會象征性地哭一下,像那群孩子一樣。但是他摸了摸臉,臉上什麼也沒有。

他並不感到悲傷,像是早就喪失了這種感覺,又像是從未有過。他隻是想不通,它為什麼掙紮呢?

它為什麼總在掙紮?

他解開貓四肢上纏繞的繃帶,嘗試著綁在自己的手臂上,拿起了逗貓棒,首次顛倒了位置,輕輕刮過自己的下巴。

陌生的男人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他有著和他同樣的鳶色眼睛,以及蓬鬆微卷的頭發。

甚至比他過去的父親還要更像他。

他看到男人手臂上纏繞著的繃帶,和他此刻的行徑奇跡般的相似。

“太宰治。”男人連名帶姓叫了他,這是他的新名字,身邊的人這麼稱呼他,他自己還不算熟悉。

他連你是誰都沒問出口,就被男人抱了起來。像是篤定他不會掙紮似的,男人沒綁住他,也沒有捂住他的嘴。

於是他也頗為配合的沒有叫。

他回過頭,最後看了那隻黑貓一眼。

吊燈閃爍,搖晃的燈光中,他看到那隻黑貓重新站了起來。

它從肮臟的地板上站了起來,肉墊踩過的地方,生出一片茂盛的草地。

那片草地一直延伸到大海,那裡有光,有形狀優美的浪花。

黑貓嗷嗚一聲,縱身一跳。

他想睜大眼睛看清楚,抱著他的男人已經在夜色裡翩然離開了。

“那隻貓跳海了。”他對男人說,“你看到了嗎?”

男人“嗯”了一聲,手掌覆在了他的眼睛上。

視覺被剝奪,聽覺和觸覺變得尤為敏感,男人掌心冰冷,沒有溫度。風從遠方吹來,是略過耳邊的呼呼聲。

那隻貓為什麼掙紮?它為什麼跳海呢?

問題像雪球,在他的腦海裡越滾越大。

他一個都沒有想明白。

*

他在見到女孩源清溪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了她,那個哭喪專業戶。

他曾走過鐮倉的海岸線,去看那片連接地平線的海。

他看到他們在海邊給兔子舉辦葬禮,她和一個紅發男孩嚎得仿佛整個世界崩塌。

旁邊紫發男孩忙著安慰他們,他的話除了好笑,還是好笑。

小兔子不是死了,而是去了天上,那裡有青草和甜竹,它會在那裡看著他們,為他們加油,心永遠和他們連在一起。

“它死了哦。”他在紫發男孩上廁所的時候,認真地糾正,“它死了。”

紫發男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吭聲。他轉身,趁著無人,惡劣地踢翻了他們辛苦給兔子堆砌的墳墓,他們收集的鮮花也被他踩碎了,他可以想象他們在發現之後憤怒委屈的表情。

——好孩子適合遍體鱗傷。

他不知道那件事的後續,他惡作劇不少,離開鐮倉就忘了,在看到她的時候才想起來。

她站在黃昏裡,獨自看著那片大海,海水已經沒過了她的腰線。

看樣子是在準備自殺,卻又滿臉都寫著不舍,在海裡瑟瑟發抖著,抖出一種矯情的悲壯。

“津先生。”她這麼稱呼麵前的男人。

男人放下了他,讓她碰一下他的手。他不閃不躲,被女孩手指觸碰到的地方留下了一點熱度,他心想身上的毯子有點薄了。

刹那間,他看到她漆黑的眼睛裡流露出異樣的溫柔。

她有一雙顏色深濃的黑眼睛,像那隻貓一樣。

這種眼睛可以看牢一個人,一眨不眨。

他問男人:“我可以回家了嗎?”

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他順從地住了下來。

像是對綁架犯妥協,像是對命運妥協,但其實對他來說,在哪裡都一樣。

上睫毛碰到下睫毛19700次,就是一天過去了。

太陽東升西落,一年永遠有四個季節,像是一個不知疲倦又固執枯燥的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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