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那心中的執念擱淺,反倒睡得從未有過的踏實。一夜無夢到天亮,醒來大雪初融,難得是個陽光普照的好天氣。
溫水淨過膚麵,對著銅鏡兒梳妝打扮。朱唇輕染胭脂,黛筆巧畫青眉,腦後綰一髻桃心,左右插兩根櫻花小玉釵兒,再把壓箱底的好衣裳拿出來,推開門便換做是另一個人兒。
院子裡空空落落的,不聞一絲兒聲響。鸞枝在門廊上輕拍裙擺:“桂婆——,人在哪裡?”
“誒,來啦來啦!”桂婆子穿一身銅褐棉袍,正倒了藥渣從院外頭大聲嚷嚷進來,猛然抬頭看一眼,竟生生被嚇了一大跳。
乖乖,怎生的今日忽然脫胎換骨?
以為新娘子昨夜挨了家法,導致大腦昏病、入了魔障。便小心試探一聲:“……少奶奶?”
“嗯。”鸞枝淡淡回了一笑,又轉身指了指屋內的熱水:“幫我把這倒了吧。對了,少爺去了哪兒?”
聲音還是那聲音,依舊是清淨婉爾的女兒低柔,可惜眉眼間的色彩,怎不見了昨日蒼白與死寂?
曉得這個人算是活了,桂婆子也不敢太造次,語氣矮下去三分:“誒誒,好咧。今日初七,主子們都去老太太的上房用飯了,少爺才剛去沒多會兒,少奶奶趕緊也過去吧。”一邊說,一邊擦淨了手進屋去倒水。
“好,我這就去找他。”小桃紅也不謝她,徑自揩著裙裾出了小院。
正是雪後初融,那高牆窄巷間陰風颼颼,反倒比下雪的時候還要更冷。上百年的老舊深宅,連日頭也懶得再曬進來。
三五個夥計在青石台階上清理積雪,沒注意身後輕綿綿地走來一個人。鸞枝一隻祥鳳繡鞋兒踩上去,那鞋麵上頓時染了幾顆冰花。
夥計抬起頭來趕緊道歉:“奶奶受驚,奶奶受驚……”隻口中話音未落,人卻兀地呆住。
哪裡跑出來這樣一個胭脂俏嬌娘,都不知她是人是魅。
鸞枝自然曉得眾人心思,隻捂著帕子笑笑:“無事,拍去了就好。”
“……奶奶住的是哪棟院子?”那夥計魂出心竅。
出門辦事的魏五大步將將走過來,一板栗敲醒夥計的瓜腦袋:“好你個不知道好歹的,二少爺的女人你也敢惦記?”自己呢,低頭瞄一眼少奶奶雙頰上的粉暈,倒自個先紅了臉。
個實心的漢子。
“少爺呢?”鸞枝跺了跺腳上的冰疙瘩,偏要抬頭問話:“我今日這樣衣裳,你說他可會喜歡?”
“…喜歡喜歡,少奶奶穿什麼少爺都喜歡!”魏五哪裡再敢多看,想也不想就拚命點頭。腳下的步子卻是邁得更快了,拐角處不慎打滑,差點兒在牆邊磕了腦袋,大嘴一咧,心中卻都是替主子歡喜。
“哦,那就好呀。”鸞枝繼續走路。
那背影纖纖,紅影搖曳,拐了個彎兒忽然不見。夥計搖了搖頭,依然將她當做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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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院廳堂裡種著綠植冬花,正中擺兩張紅木大圓桌子,一桌大人長輩,一桌晚輩小孩。應是用了有不少年歲,那桌麵漆光發亮的,可見是上好的木頭。
因時辰尚早,那飯食還未開場,嬤嬤們來來去去的布置著桌椅碗勺,老太太便命人搬了凳子,一大家子聚在太陽底下說笑閒聊。
明日是臘月初八,老太爺與大老爺留下的姨娘們攏在院角的石桌旁,親自剝著桂圓蓮子花生仁,準備夜裡頭熬了粥兒,明日討老太太與夫人的歡心。
家中男人都去世得早,如今一個大宅裡除卻幾個少爺,老爺輩的就隻剩下三老爺沈明達。沈明達常年吃齋念佛,不理家中大小事。女人們無了爭風吃醋,當年男人還在世時的恩怨算計倒成了今日難得的談資,一堆人品頭論足的,看起來倒是和和氣氣。
“你說你,早先見我腳兒比你小,你愣是紮了個小人詛咒我。若不是英子偷偷告訴,怕是我腳底下這會還在痛呐。”沈硯琪的姨娘柳氏佯裝生氣。
“呸,你還有臉說!每回他才來我屋裡,你就鬨著胸口疼肚子痛,紮你還算是輕的,平白讓你得了一雙好兒女。”才三十出頭的薑氏掂著蘭花指反駁。
“哧哧,都是半斤八兩~~”幾個年輕一輩的姨娘吃吃笑起來。
“瞧你們,仗著年輕,一個個還要不要臉麵啦?”發絲斑白的老姨娘們皺眉嗔怪。老太太手段不輕,老一輩的姨娘沒有一房出過子嗣,這話聽著讓她們沒來由一絲萋惶。
最怕便是老來膝下空空,一時女人們個個安靜下來。
柳氏有些窘迫,這會兒想起從前舊事,隻怪當時年輕嬌盛,不舍得把雨露均分。
薑氏不愛聽了,撇嘴紅嘴唇,吐出兩片瓜子殼兒:“年輕?年輕值幾個錢。做姨娘的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這不,少爺輩的姨娘眼看著就要把咱們風光蓋過去了。”她進宅子前原是那妓院的頭牌,即便現在男人不在了,依舊是每日塗脂抹粉的,一眾人裡頭就屬她最鮮豔。
“可不就是。從前明媒正娶的少奶奶愣是守著姑娘身子入了土,如今這房姨奶奶才來,頭一夜少爺就進去了,可見不一般。”另一個年紀三十四五的衛氏順勢岔開來話題。
薑氏又做不屑模樣道:“嘖,你彆瞧她人前冷冷清清的,夜裡可是個天生的媚骨頭。我聽桂婆子說,那丫頭叫得聲兒恁大,嚶呀嗯呀的比貓兒都撩人。咱少爺可是個愣頭小夥呢,哪裡還能把持不住,這不,連著兩個晚上都蔫兒了……這一蔫吧,她倒好,昨天就跑了。”
鸞枝才邁著碎步走進院子,便聽到那末了的幾句話。
敢情自己逃出去,倒變成欲求不滿了呢……還真不能小看了那桂婆子,看來沒少在暗中頭嚼自己舌頭。
手中帕子一緊,暗自深呼吸一口氣,下一秒依舊麵不改色地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