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枝目送著沈硯青的背影消失在巷尾,轉了個身,開始整理行裝。
賭一把四殿下他能來。
說來也是沒用,沒有鄧佩雯雷厲的手段,也沒有她恁多的見識,身上還掛著兩個小拖油瓶,除卻求人,隻怕下輩子也出不了這座宅子。
把一塊碎花小布攤開,三三兩兩的拾掇起來。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收拾,他買的東西她都不拿走。一套成親時候的小紅襖子,兩雙繡花鞋兒,牆角裡取出鳳蕭送的紅玉墜子,似乎便沒有其他了……哦,還有一麵太後娘娘賞賜的紅錦,怎麼能忘了這個?平白被老太太輕看那麼久,早該高高的掛出來給自己抬抬身價,真是糊塗。
問陳媽:“小姐和少爺呢?”
陳媽惴惴惶惶的,盯著鸞枝的包裹看:“丫頭們抱去玩兒了……二奶奶、這是…這是要去哪裡?”
“你去讓人抱回來。”鸞枝不應,端著杯子坐在靠椅上等。
那言語不高不低,卻偏生一抹矜貴讓人不敢抗拒。
過了上午,日後就是正經二奶奶了。
陳媽不敢得罪,連忙顛著小腳出去。
少頃卻急惶惶地空手跑進來:“抱不回來了。老、老太太不讓抱。如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二奶奶快去看看吧。”
“不讓抱,你不會搶嗎?”鸞枝驀地想起當日才分娩完,老太太狠心搶走孩子的那一幕不堪,眼裡頭都是恨。
沒有什麼比搶走一個母親剛出生的孩子更殘忍。
“奴才不、不敢搶,怕老太太又和先頭一樣,把如、如意摔著就不好了?”陳媽支支吾吾著。
“摔著?”鸞枝一愣,一瞬間隻覺得氣息上不來:“…老太太先頭把誰摔著了?你再說一遍。”
啊!怎麼就說漏嘴了?
“沒、沒摔呢,二爺給接住了。”陳媽連連煽著自己的大嘴巴,怎麼著就是不肯重複。
鸞枝卻不需要她多講,揩著帕子幾步邁出了院子。
難怪如意自小敏感驚慌,除卻自己與沈硯青在旁,平日裡幾乎像個木頭一般不動不笑……可惡的小腳老太,當日若非沈硯青接住,是不是自己此刻就已經看不到閨女了?
眼眶頓濕,心中恨起,邊走邊拭。
大院裡正在唱戲,那戲台上青衣花旦依依呀呀,台下鶯鶯燕燕金釵粉麵,好一片團花錦簇。
宴席還沒開場,老太太和林嬤嬤一人抱著一個小娃娃,被一群夫人太太圍在中間逗趣,這個說他的鼻子好看,那個說她額頭貴氣。如今沈家的地位與榮華日盛一日,那言語之間儘是褒讚,隻怕不能夠討老太太更歡心。
老太太可高興,暗自慶幸今天還是豁出老臉露麵了,不然憑白錯過這麼好一個和孩子親近的機會。一會兒攬攬如意、一會兒親親元寶,笑得眼睛都眯了,心裡頭的愛泛濫得就像蜜糖一樣。
見元寶淡定的蠕著小手兒,如意卻咧著紅紅小嘴嗚哇,不由抖起膝蓋,想要哄小大姐安心。年紀大了,連孩子的哭聲都當成一種天大的享受。親了親如意粉嫩的臉蛋:“瞧,小丫頭怕生呢,哭得恁大聲。還是我的元寶兒見識廣,將來有出息。”
“是啊是啊,可不是,小少爺他日定然是狀元頭一甲。”
“老太太真是福氣,外頭生意上風光,家裡頭還得了一對兒龍鳳胎。”夫人太太們笑眯眯附和著。
“全看造化,是天賜的福分。”老太太膝蓋抖得更歡了。
“嗚嗚~嗚~~”如意抽泣得上氣不接下氣。天知道這個老太太有多麼恐怖,魔鬼啊,娘親快救我——
那小嘴兒癟的,春畫梨香看了不知道有多心疼,卻又不敢上前去搶。見鸞枝趕來,連忙幾步迎過去:“二奶奶,哭得狠呢……隻是想抱出來看會戲,怎麼就弄成這個樣子了,嚶嚶…”
鸞枝滯滯地看著人群,那一圈濃脂厚粉的太太,這一個捏著元寶的小腳丫,那一個去揉如意的小臉兒,滿嘴甜言,當做猴兒一般逗弄,隻看得她心裡頻頻的割痛……沒錯,就是小氣了,不想讓孩子幫老太太長臉!
便幾步穿進人群裡,彎腰把如意抱進來:“該吃奶了,我先抱回去。早上起來還沒喂過呢。”嗓音低低的,又叫陳媽去抱元寶,也不看眾人,直將將就往回走。
老太太的笑容還掛在臉上,懷中卻頓時左右一空。
那媳婦兒著一抹牡丹紅裳頭也不回,竟也不對她半句請安。
嘖,瞧這氣場,連家主都不放在眼裡……場麵瞬時有些尷尬。
瞅著鸞枝盈盈嬌挺的胸兒臀兒,眾人不由竊竊私語起來。
“你說的就是這個呀……聽說才十六呢,真厲害,看把二爺那般一個人才迷的……。”
“可不是?早先還聽說二爺和鄧老板兩個要成事,結果這一個月不到,忽然又改成個妾了……”
“世道哎……一個窯子裡買來化煞的丫頭,一年不到,孩子也有了,正室的位置也爬上了,太厲害。”
“嘖嘖。”
議論紛紛,怕人聽見又偏偏讓人聽見。
鸞枝充耳不聞,隻是抱著孩子‘哦哦’走路。
老太太的臉色就很難堪,暗暗磨著牙:看吧看吧,早料到是這樣。大戶人家的女人們嘴可毒著呢,知道你正房是個窯姐兒出身,誰人願意承認?…沒人願意和窯姐兒平起平坐。
真該叫硯青回來看看,什麼態度,我老太太都主動給你讓台階了,你還能怎麼著?瞧這擰的,眼睛都不看人了。
一時間冷場,隻剩下戲台上依依呀呀的南邊唱腔……連這戲班子都是特意為她選的。老太太覺得很沒麵子,怕傳出去不好聽,便對林嬤嬤使了個眼色,一定去把孩子給抱回來。
林嬤嬤領會,帶著兩個嬤嬤跟著鸞枝去了。
不遠處有仆從小跑過來稟報:“老太太、老太太,有個姓朱的公子,說是二奶奶的娘家人,帶一群人浩浩蕩蕩闖進來了。”
“朱什麼公子?…她娘家不是又酸又窮,沒親沒故嚒?讓人轟出去就是,就告訴他沒這人。”
仆人不敢,連舌頭都打了結巴:“那、那朱公子穿得可氣派,看裝束好…好像是宮中來的人,老太太您還是自己去看看吧,小的應酬不起。”
宮裡頭?…做戲呢吧!
老太太吧嗒著煙鬥,哪裡可信,天塌下來都不信她謝鸞枝還有恁闊的親戚!
因見仆人催促,便顛著小腳不情不願的去了。
……
鸞枝才走到巷子裡,身後便氣洶洶上來兩個嬤嬤,一左一右把路將將一堵。
林嬤嬤的笑容冷冰冰:“二姨奶奶慢走,老太太說今兒個是您的好日子,少爺小姐們就由著她來照顧,您忙您的去。以後都是體麵人了,少不得要多見些世麵,免得見了人還不懂得打招呼。”
含沙射影著鸞枝的不大度,見不肯鬆手,帕子一揮,讓嬤嬤上前來搶。
“嗚哇~~”陳媽懷裡的元寶率先被奪了過去,蠕著肥短短的小手兒直哭……為什麼娘親每次都隻抱姐姐不肯抱弟弟?
“放開,二爺幾時放話給你們動孩子了!”氣得鸞枝胸口不住起伏,揚起手腕煽了嬤嬤一耳光。
胸口卻被扯亂,一隻粗糙大掌伸過來。
“彆總拿二爺撐腰,您就把孩子拿來吧您!”那嬤嬤人高馬大,欺她才出月子、身嬌無力,遁地把如意也搶了過去。
一時間窄巷裡女人叱責、婆子粗噶、嬰兒啼哭,好生是個熱鬨。
“住手!快放開二奶奶,出、出大事了!”遠處一名小廝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老、老太太吩咐了,讓趕快把二奶奶扶回去,梳妝打扮了出來見客!…來、來貴客啦!
(3)
北院上房光影一如既往的灰暗,側座上一名二十三四歲男子正撩著玉色長袍端端而坐,那劍眉高鼻、英姿華貌,通身一股道不出來的帝宇之氣。隻看得一屋子丫鬟婆子連氣兒都不敢大聲喘……一輩子活到現在,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物。
他卻端一碗茶水悠然品茗,並不將任何人的注目放在眼裡:“阿桃人在哪裡?我自己去看她。”
涼涼的言語,來者不善,隻把人聽得心慌。
老太太恭敬陪坐著,三寸金蓮不敢著地,空落落的懸掛在八仙椅上。等鸞枝來,又怕她來。
…怎麼著忽然就冒出來個四皇子,看起來年紀也與自個孫子差不多大,她一個窮苦破落人家,哪裡搭上的這層關係?…竟然也不早說,故意給自己挖坑呢,先前對她那般算計,這下不定要怎麼報複……心機真是恁的深啊,可千萬不要連累自個硯青吃苦頭。
“就來了,就來了,殿下您可要再添些茶水?鸞枝這丫頭,好臉麵,不打扮好好了不肯出來見客。都我們硯青給慣的,就從來沒見有誰像他這樣寵媳婦呐。”老太太滿臉堆著笑,心裡頭卻發愫,好好的又讓人去搶她孩子做什麼?這下平白又把她得罪。
一口一句誇鸞枝好,讚鸞枝懂事識大體,什麼好話趕緊說出來。
“不必。”元承宇冷冷地掃了老太太一眼,諷弄地勾起嘴角。這是他第一回入阿桃的婆家,早先的時候未曾在意,隻當她在這樣的大戶人家至少過得安逸,此刻見周遭一切雖瑰麗豪闊,卻分明一股陰壓壓死氣逼人,心裡頭便冷……曉得她原過得十分辛苦。
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隻這一低眉一抬頭間,卻看到那門坎外多出來一道熟悉的紅衣身影。
微亂的鬢發,簪子的位置不對頭,那才生下孩子的身段略微臃腴,不似去年清俏。手上攬著個娃兒,哭得嗓子都啞了,蠕著小手兒拱在她胸前要吃奶。看她的鞋麵上沾土,顯見得剛才經曆過一場什麼。
身後幾個婆子戰戰兢兢隨來,一個婆子還腫著半邊臉,一口一個‘奶奶還沒打扮呢,不能去見客!’
還打扮什麼?就這樣已經夠了!……好個沈硯青,你的信誓旦旦呢?隻道阿桃這樣的耐脾氣,到底被逼成了哪般才會主動拿信物求助自己,卻原來娘兒仨被欺負成了這般!
元承宇勾了勾唇,扯出笑容:“表妹來了。”
“瞧瞧這丫頭,在家帶孩子帶的不愛打扮了,瞧這亂的,趕緊去後頭打扮了再出來……”老太太才笑眯眯著假裝嗔怪,聽到那‘表妹’二字卻隻覺渾身將將一顫。手邊的杯子被撞翻,吧嗒濺了一地茶水。
“殿下……民婦給殿下請安!”鸞枝連忙把如意教給春畫,屈膝服了一服。
眼淚卻掉下來,在青磚地上滴答一聲輕響。
她一掉眼淚,老太太就知道沒指望了。這是存心把委屈示給四皇子看呢,她不想和自己好過……恁狠的女人,果然指望不得她,笑一笑又怎麼了?存心把沈家逼上絕路呢!
慌亂起來,急急忙醞釀起情緒。
元承宇卻不允鸞枝屈膝,親自上前把她攙扶:“今後不許再叫殿下,從此改叫四哥。我已與太後娘娘將你的身世坦白,她老人家聽說你竟是先前那破了紅街之案的奇女子,隻怕回京後還要見你。”
心中憐疼妹妹受了欺負,麵上卻溫和撫慰,怕話說多了她會哭。
“是,四哥。”鸞枝卻不哭,咬著下唇忿忿地凝了老太太一眼。見老太太臉色發黑、手腕兒抖得不成樣子,嘴邊卻蠕著笑,分明想要討好自己,偏拭著眼角對她涼涼一笑。
沒門兒。太晚了。
忍了太久,從生孩子那天一直忍耐到現在,終於得見天日!
把包裹交給四王爺府帶來的奴婢,再把空寥寥的竹嵐院回頭看一看。才住了一年的院子,卻好似曆經了一輩子,哭過恨過逃過卻也愛過,看這個角落是她和沈硯青置氣的背影,看那個角落又是他將她抵在桌前纏綿撫-弄……她曾那麼的迷戀過他,以至於連鳳蕭的山盟海誓都狠心拋卻。現在卻要走了,也不知道今後還回來不回來。興許不回吧,沒有勇氣再霾進這座陰森的老宅。
鸞枝要帶春畫走,把梨香留下來照顧沈硯青。
梨香哭著不肯鬆手:“二奶奶可是怪我先前給老太太打小報告?二奶奶千萬彆怪奴婢,彆拋下奴婢一個人不管…”
鸞枝安撫她:“你就算不說,老太太也還是會知道。在這個宅子裡,誰的心又能由得了自己。二爺喜靜,你留下來照顧他正合適。”
一尾軟轎抬來,鎏金敞篷,特質的嬰兒小籃,比沈家的竹抬小轎不知要精貴多少倍。
兩側是婢女,一長串,妝容華貴,隻把新主子恭敬攙扶。
男仆叫一聲‘起——’,一群人便浩浩蕩蕩地往大門口方向出去。
“吱嘎——”
一條窄巷幽幽,那轎子過境之處,姨娘們紛紛從院子裡探身出來。晨間灰蒙光影下,隻見那母子三人風光而去,吱呀吱呀,背影怎生的那般不真實?
今兒個唱的是什麼戲,一個小姨太太怎麼就當上了皇親貴族?那四皇子深得皇上器重,他日榮登大寶,她可不就變成了郡主?……嘖,像一個傳說。
聽故事呢!
咋著舌兒唏噓感慨:“這女人,好命!常人和她比不上。”
一個兩個三個,忍不住揩著帕子尾隨過去。心裡頭竟然也覺得解氣。好在從前也沒把她得罪。
“阿呃~”元寶頭一回坐轎子,晃晃悠悠,好新奇。在軟褥裡蠕著胳膊,想要把瞌睡的小姐姐叫醒。姐姐哭累了,睡得正沉呢,他便一個人吐著舌頭自得其樂。
那軟綿綿的稚嫩嗓音,隻聽得老太太心裡頭割肉一般的疼,氣都快呼吸不上來了,斷魂斷腸!
曉得鸞枝心狠,輕易不好哄弄,隻得巴巴求她:“鸞枝啊,家裡頭心心念念著給你抬舉呢,你怎麼說走就走了?……你這一走幾時能夠回來?硯青那麼疼你,隻怕不能把你當娘娘一樣供著,你就舍得把他拋下不要了?小寶如意還小,他們也不能沒有爹,你不能這麼自私心狠……我老太太年紀恁大,再是多看不了幾年,就算後來有過不對,從前也不是沒有對你好過,你突然這麼冒出來這麼個四哥,這是活活逼我一條老命啊哈……”
戲台上的假麵不如人間故事好看,後院一眾的客人太太們紛紛湧了出來,圍攏成一團,竊竊私語。老太太怕家醜傳出去丟人,不敢把話說的太直白;又怕鸞枝這一走,沈家就算是徹底把皇家人得罪。旦一得罪,以後生意還怎麼做?都沒人敢再和自個做生意嘍!……不行不行,豁出去一張老臉也得把她留下!
隻是拄著拐杖攔在路上不讓走,捶胸頓足,示著老淚斑駁,想要搏輿論的同情。
這時候了還在怪自己不對嚒?卻忘了她先前到底把自己如何逼迫……罷了罷了,一報還一報。
鸞枝卻在轎子上不肯下來:“四哥喜歡低調,我也不好將他身份四處招搖……畢竟是破落人家出身,傳出去了怕他麵子上不好看。說狠心什麼的,再沒有比一生下來就把人孩子抱走更狠了。若不是如意命中有福,隻怕元寶兒現在還不知要去哪裡找姐姐呢……老太太和二爺這一年來對鸞枝的照顧,鸞枝心領了,有空請老太太去京城玩。”
心中悶痛,千萬滋味道不出。
是心狠了,心狠也是被逼出來的。沒有耐心了,她也不想讓姐弟倆從小在這裡成長,將來刻出來一身陳腐的味道。出門上了馬車,心中念著快走,怕再多耗上半刻,沈硯青提前回來。
狠婦啊——!都這麼低三下四求你了,你還給臉不要?你這是要把我老太太活活往死路上逼,是與不是!
一輩子風光八麵,從來在外名聲都是‘寬愛仁慈’,幾時在人前有過醜態?今天把惡婆名聲傳出去,日後哪裡還有臉麵再見人?
老太太受不了打擊,隻覺眼前將將一黑,忽然半邊身子抽搐起來,整個兒頓時栽倒去地上。
啊!老太太——!
林嬤嬤和一眾丫鬟連忙撲將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上午太著急出門了,許多細節沒有修飾完善,所以晚上小修了一下^^
以及謝謝蘇紫、胖子、冰糕、寶貝、晴未、彤顏、龍貓幾位親的幸福轟炸,群抱麼麼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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