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科長心裡,甚至已經在下意識地暗暗決定:“下次老顧再來報銷出差票證,一定給他多報一點兒!”
不過,就在這時,旁邊一個不合時宜的冷哼刺了過來:
“哼,就一個錢塘大學,還好意思說將來當多大官,官僚主義!浙大數學係也就務務虛,出來說不定圖紙都看不懂,小心鑽到白專的邪道上!”
老爹和許科長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下來。
雙方正要發生口角,卻有一個大領導適時地“路過”,插話教訓雙方:“誒,都少說兩句。小顧,小許,你們也彆往心裡去。小柴就是昨晚沒睡好說胡話呢。不過你們呢,也要注意影響,慶祝歸慶祝,彆鬨太張揚,影響了工作!”
老爹和許科長一看,擺笑臉勸和的,是分管政工口的副廠長杜海;那陰陽怪氣的,是監察科科長柴峻嶺。
於是就隻能忍了。
杜廠長又公事公辦地補了一刀:“小顧,浙大麼,咱廠子弟也不是沒人上過——你看往年的同誌,像你這樣陣仗慶祝了麼?”
老爹內心那叫一個氣啊,卻也隻能陪著笑臉認栽:“廠長您說得是——其實也不是我想請客,是一大早那麼多工友來道喜,我不好失了禮數。”
杜海皮笑肉不笑地教導:“我知道,所以我也沒怪你擾亂工作秩序。這事兒就算了吧,做人要謙虛一點。要是考上清華北大了,創造了咱廠裡前所未有的榮譽,那你想慶祝我也不攔你不是?
工作午餐喝茅台,這是違反廠裡紀律的,你們是技術人員,誤了事兒怎麼辦。所以這瓶茅台呢,我就找人先幫你保管著,你想明白了再來領。”
說著,杜海也很清高地不願親自動手,而是讓身後一個分管內務紀律的員工,把顧驁辦公桌抽屜裡那兩瓶茅台搜走了。
78年的茅台,是16塊錢一瓶,相當於學徒工一個月的工資,而且還得憑專門的票子,不是普通的白酒票就能買的。
一夥兒本來都圍著老爹說好話、準備中午蹭一杯茅台的工友,眼睜睜看著茅台被搜走,內心都是憤懣不已。
等杜海和柴峻嶺走遠了,一群人才開始忿忿不平地吐槽:“哼,還好意思說‘咱廠裡也不缺上浙大的人,彆人慶祝了沒’——他不就是想說他兒子前年也上了浙大麼!那種靠推薦讀的浙大,能跟顧科長家自己考出來的比?”
“他要不是副廠長,他兒子能被推薦讀浙大!”
截止到去年為止,華夏大地一共有5年的推薦製上大學史,所以製氧機廠這種數千人規模的部直屬重工企業,還真不缺能上浙大的乾部子弟名額。
這五年裡,推薦的浙大生加起來都有十幾個了,另外還有略少一些的交大、哈工大生。
這時,倒是同病相憐的財務許科長低聲安慰道:“老顧,你也彆往心裡去,杜海這是給柴峻嶺出氣、安撫自己的手下呢——你是搞技術的,兩耳不聞窗外事,有些話我也就私下跟你說。
去年在陳廠長麵前,秦副廠長和杜海爭推薦,陳廠長最後把浙大名額許給了生產口的,說好了今年輪到政工口。據我所知,上麵決定恢複高考之前,杜海都已經把今年的名額許給柴峻嶺了。
一來是柴峻嶺這些年緊跟著他鞍前馬後,惟命是從;二來他許了柴峻嶺之後,他家回頭就多了台電視機!津門無線電廠生產的!現在高考恢複、推薦取消了,柴峻嶺能不氣麼!”
老爹點了點頭,氣也消了大半。
柴峻嶺鞍前馬後給杜廠長做了好幾年狗,還賠進去一台電視機,想換兒子上浙大。現在一切都泡湯了,聽說他兒子柴胡今年才考了200多分,大專都夠不到,能不氣麼?
“哼,原來是這個道理,行,我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兩瓶茅台就當喂狗了,最好讓柴峻嶺澆到他兒子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墳頭上!”
許科長一聽,也被逗樂了:“嘿!沒想到老顧你這種老實人,發起火來說話也夠毒的!錄取通知書還能有墳頭呢。”
因為杜海的打壓、想為馬仔出氣。
廠裡那些想要慶祝孩子考上大學的同事,隻能是敢怒不敢言。中午的請客自然是散了,連發煙都收斂了很多。
整個下午大家都憋得難受,隻想等下班之後,再私下約起來,大不了多掏點錢,上黑市小飯館慶祝。
誰讓杜海講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明麵上無法反駁呢——政工口領導讓你做人謙虛、不要午餐喝酒、不要炫耀白專。這些話,每一條理論上單獨看都沒錯。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快下班,老爹思忖著要不要稍微早退幾分鐘,去廠門口姚老頭的小館子先打招呼、占幾桌。
姚老頭的店,是廠子周邊一公裡內,口碑最好的私房館子。女兒考上浙大,慶功宴怎麼也不能掉了份兒。
隻可惜,要不是杜海的阻撓,本來可以托廠裡招待處的小灶解決的。
正在這時,顧敏輕車熟路地一溜煙衝進了他的辦公室。
看到女兒突然來了,老爹也是一愣:“敏敏,你怎麼來了?”
“弟弟考上外交學院了!他正樓下停車呢!我先跑上來報信了。”(自行車)
“外交學院?那是什麼學校?”老爹不懂行,還真沒聽說過這所雖然牛逼、但招生規模小得可憐的學校。
不過顧敏解釋問題的口才,顯然非常深入淺出:“你彆管它什麼學校。錄取分比清華北大還高20分呢,畢業了包進外交部!”
一句“分數比清華北大還高20分”,瞬間引爆了辦公室裡所有人的情緒。
在這個樸素的時代,懂大學背後的學術實力的人,畢竟是千裡無一。
想跟大眾解釋清楚自己的學校如何牛逼,對絕大多數大學生來說,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人民有人民的樸素判斷方法,他們隻知道,分數越高的大學越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