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婷落寞地瞥了他一眼,有些焦躁:“連你都這麼看,果然太年輕,根本不了解時代。我就不該跟你說這些。”
顧驁知道她是酒勁導致脾氣不好,自然不會跟她計較。而且要不是酒還沒醒透,估計她也沒勇氣跟學生酒後吐真言、說鬱結在內心深處的不堪經曆。
“老師你彆生氣,我確實年輕不了解,莫非是另有隱情麼?”
看顧驁這麼虛心,韓婷總算好受了些,繼續萎靡地絮叨:“我跟他,都是當初廢校前最後一屆,69年勉強結業。剛踏上工作的時候,我眼裡並沒有男生,隻是一腔熱血想為國家做點事情,那個年代,年輕大學生都這麼狂熱的。
工作兩年後,我23歲時,趕上跟美國剛剛接觸,後來還有好多跟著美國人一起來的國家,要接觸。部裡給了大家很多接待任務,我是全心全意一頭紮進去,外國人要我陪喝酒,不管多少都會喝,跳舞,導遊,什麼都肯乾。
隻可惜那時候年輕不懂事,太拚了,最後有次喝多了,被一個外國人……玷汙了。當時自殺的念頭都動過,覺得此生無望。結果一年後他卻冒出來,說知道我的人品,不嫌棄這些,我很感動,就在一起了。
可惜結婚兩年,就遇到了他出事。當時雖然是我提的離婚,但我也問心無愧,這四年裡我再沒對不起他,都是潔身自好。我的想法無非是:當時不劃清界限,如果我也受到牽連,誰撈他回來?誰幫他申訴?
當初他也是跟我商量過的,同意了我的做法。一開始兩年,他也很有信心,一直給我寫信,等我想辦法——可惜77年之後,他漸漸沒有耐心了。他不理解,***都已經粉碎了,為什麼他和其他幾個同誌還不能回來。
又等了一年,他居然偷偷在那邊,跟一個同樣犯錯誤下放到大西北種樹的年輕女同誌結婚了。因為後來都沒回信,我居然都不知道,偏偏女方還是初婚,我怎麼好意思再回去糾纏,唉,都是命。
上個月,好不容易等到了‘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一批沒有牽連到大案裡的普通案子都回來了,我連忙用儘渾身解數托關係找人情遞材料,幫他也……結果前天卻等他帶回個比我年輕的女人。”
說完最後一句話,韓婷再次委頓在沙發上,歇斯底裡地嚎啕大哭起來。
顧驁覺得自己腦子一陣不夠用。
這個時代,怎麼會有這麼多離奇複雜、還偏偏不知道該指責男女雙方中哪一方的糾葛……
或許,就是時代特色?
不過,他也知道,這個悲劇說到底,還是耐心的問題——國家給受了冤枉的人翻案子,那也是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的。
地方上的小錯誤,一般77年就放回來一波。
而做過京官的、尤其是知識分子的錯誤,確實有很大一批是等到了偉人上個月那句“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才出來的。
再往後,還有81、82回來那一波高峰期,人就更多了,當年的職位也更高一些,主要是涉及到一些大案,必須等國家對若乾曆史問題的《決議》出來後,才好動。
而韓婷的前夫,應該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有盼頭,所以在等待中絕望了。
因為人在逆境中,往往是需要給他豎一個標杆,告訴他再堅持多久就到終點,這才容易鼓舞起毅力。一旦他以為的標杆過了、但是終點沒到,很多人都會自暴自棄。
不過,不管誰對誰錯,問題還是得解決。
顧驁想了想,笨拙地提議:“韓老師,那站在您的角度,您還是希望和前夫複婚的咯?”
“這已經不可能了。”
顧驁委婉地說:“彆說不可能——有些人,可以共患難,不可同富貴。那個女方雖然是初婚,但說不定也是在絕境中想找個過日子的人一起渡過難關。
回來後,大家就要麵臨原單位不同、甚至分居到不同城市。如果能不傷害女方的情況下,讓她離了,並且回鄉找到一個更幸福的歸宿,未必不是好事。”
顧驁之所以這麼勸,也是因為在他看來,離婚這種事情,其實也沒什麼。尤其是因為時代悲劇,當事人沒犯錯,應該還是能找到新的歸宿。
當然他也知道,這個時代還是比較保守的。就怕那個女方的原單位或者故鄉,特彆保守,那就麻煩了——退一步假設,如果那個女的也能跟韓婷一樣思想先進,甚至懂外語能出國,將來改嫁個洋人都沒問題,反正白人幾乎不看婚戀史,大家都那麼亂。
同樣道理,要是韓婷本人能放下前夫,開始新的生活,顧驁覺得就更省事了。以她的條件,過幾年找個外國人不要太輕鬆。
韓婷默默沉思了一會兒,突然淒苦地哂笑了一聲:
“你說的也有道理……真沒想到你還挺成熟的,居然要你這種年紀的小夥子,來開導我。我現在就打個電話,晚上約他們夫妻倆出來喝個咖啡吧,就算是攤牌了。一個人憋著喝酒也解決不了問題,如果他真的覺得那樣過更好,我也死心了。”
“這才對嘛,拿得起放得下。跟自己過不去算什麼。”顧驁也如釋重負,然後把伊絲米娜雅也叫了出來。
韓婷冷哼了一聲:“哼,你們男人離過婚什麼都沒損失,當然拿得起放得下了。我都32了!說得輕巧。要是四年前就知道他今天會這樣,我開始新的生活還有點可能,現在麼,真沒希望我就自己過一輩子了,外國很多這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