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陳丹彤和顏北梔還是搭公交。
兩人在起始站上車,並肩占據最後一排座位。
正值過年期間,公交車上都是海城話,各自手上拎著禮品水果,熱熱鬨鬨的,是要去走親訪友的架勢。
顏北梔坐在裡麵,腦袋靠在車窗玻璃上。
耳邊穿過車廂裡那些交談聲,迷迷糊糊地,像是催眠曲一般,隨時就要睡過去,卻一直沒能真的睡著。
公車行至半途。
身邊,陳丹彤驀地開口:“梔梔下個月就要生日了吧。”
顏北梔陡然一驚,“唰”一下睜開眼,點點頭,遲疑地看向陳丹彤,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有這麼一問。
前幾年生日,都算不上什麼好回憶。
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沒有任何一樁事值得慶祝。安穩平靜就是萬幸。
見她點頭,陳丹彤捏了捏鼻梁,將剛剛宗夫人給的那個紅包還給她。
“你自己收著,買點喜歡的東西。”
顏北梔:“沒關係,我海有錢。”
她整理了一學期花房,每月都有定額補貼。
除去一開始買校服襯衫的花費,還有偶爾買些書和文具之外,剩下那些錢都存著沒動。
對普通高中生來說,已經算是一筆巨額存款。
但陳丹彤不容分說,徑直將紅包塞在她手中,“下個月就要17歲了,也是個大姑娘了。趁著放假,去買幾身好看的衣服吧。要不然和同學一起出去玩,也沒行頭可換。”
“……知道了。”
顏北梔沒有再說“不用”,囫圇地收下了這份體貼。
陳丹彤明顯表情一鬆,絮絮叨叨地,說起了明天和蔣叔叔見麵的事情。翻來覆去,顛三倒四,萬般執著。
市裡車不多,路況很好,沒有堵車。
但回家路長得像是望不到頭。
顏北梔安安靜靜地聆聽,心亂如麻,難得感覺到不知所措。
……
蔣叔叔和印象裡沒什麼變化。
甫一見麵,他難以免俗,笑著拿出紅包,塞進顏北梔的口袋,祝她學業順利、考上好大學等等。
顏北梔抿了抿唇,依舊還是沒什麼新意地道謝:“謝謝蔣叔叔。”
陳丹彤明顯不想聽這些無意義的寒暄,焦急地打斷兩人,“老蔣,將為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問題直擊重點。
桌上氣氛急轉直下,驟然僵硬起來。
“……”
老蔣不是海市本地人,嗜辣,三人便約在一家重慶火鍋店。
陳丹彤難得妥帖。
火鍋店裝潢得喜慶,又逢新年,門裡門外都是紅通通的,搭配著開鍋後蒸騰而起的熱氣,闔該是熱烈又喧鬨的地方。唯有他們這一桌,硬生生地陷入尷尬與沉重之中。
蔣叔叔滿臉為難,左右踟躕,遲遲沒有應答。
陳丹彤很著急,也並不想掩藏,表現得很明顯,烏黑眼珠牢牢地鎖著對方,似乎要抓住他臉上每個細枝末節的表情,妄圖尋找些許端倪。
唯有顏北梔,始終麵不改色,靜靜地涮菜,撈到調料碟中,蘸幾下,再放到嘴裡,機械地咀嚼。
自始至終,一直在重複這個流程。
她並不是很餓,隻是不想應對這種場麵。
因為,她大概能猜出結局。
多半是無疾而終,平白浪費感情而已。
器官捐贈書是顏將為自己簽的,早已做過筆跡鑒定。車禍的視頻也很高清,甚至有好幾個角度,路邊的、車載的,母女倆在警局反複看過不下百遍,直到對血粼粼的現場幾近脫敏麻木為止。
最終,還是陳丹彤率先憋不住氣,打破這種古怪氛圍。
“老蔣……”
她眼圈微紅,身體微微顫抖,“你知道的吧?你一定知道的吧?將為是個好人,你們關係不是最好了嗎?四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為什麼會簽那份同意書,你能不能告訴我嗎們?”
視線餘光裡,桌對麵,蔣叔叔嘴唇翕動,額上悄然浮起汗漬。
顏北梔蹙起眉。
筷子被輕輕擱下。
良久,蔣叔叔終於蒼白著臉,低聲開口:“嫂子,那個確實是老顏自己簽的,當時公司需要好人好事評選模範單位,所以我們倆都簽了。不好意思,我還有事,下次再來探望你和梔梔。”
說完,他慌不擇路地跑了。
“老蔣!老蔣!——”
陳丹彤追不上他,也沒能叫住他,還引得店內一大片注目,隻得訕訕回來。
她咬牙切齒、歇斯底裡地問:“顏北梔,你聽到了嗎?”
“聽到什麼?”
“他說那是他們公司要簽的——那家人家,是你爸他們單位的合作方。他們肯定是串通好的!老蔣跑這麼快,是不是也知道這件事,覺得沒臉見我們?他是不是也知道,那家人想用你爸爸的命給他們家那個病秧子續命?……”
“……”
顏北梔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說辭聽著奇怪,但早在顏將為葬禮時,他之前幾個同事也說過類似的話,應該是真的。
隻是,這個蔣叔叔急匆匆離開的表現,也確實令人疑竇叢生。
想了想,她伸手,將對方沒有留在桌上的那個紅包拿過來,拆開數了一下。
裡麵放了一疊紅色紙幣。
整整30張。
對於一個兄弟的女兒來說,這份壓歲錢紅包,著實有點大了,大得叫人忍不住生出疑心來。種種疑點,如同藤蔓一般,暗暗滋長,盤踞進心臟深處。
當晚,陳丹彤念念叨叨,出現了發病的跡象。
顏北梔趕緊給她吃了藥,照顧她睡下。自己也沒了力氣寫題,乾脆早早躺到沙發上。
天氣冷,兩條被子也不夠暖和。
少女整個人縮成小小一團,看起來骨瘦嶙峋的模樣,悄悄發著抖。。
顏北梔是被夢魘困住了。
夢裡沒什麼情節,隻是一張張麵孔依次浮現。有顏將為、有陳丹彤,還有過去的一些同學朋友。他們出現,又很快消散,化為一片虛無。
“顏北梔,你想想,這世界上,真的有那麼多巧合嗎?”
“你沒有看過網上那些爆料嗎?那些有錢人,是不擇手段的。”
“你爸爸死無全屍。”
“……”
陳丹彤的聲音,如同鼓槌,重重敲擊著鼓膜,刺激大腦神經。
顏北梔“唰”一下睜開眼,滿頭大汗地坐起身來。
時間才剛剛淩晨。
窗外還是月落參橫的天色。
黑暗中,她平複著呼吸,回想起剛剛那個夢。
最後一幕,是一個少年的影子。
少年衣領上的金色徽章,熠熠生輝,好似能灼痛雙眼,刺得人不禁要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