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儘管衛桓掏空心思, 拚了命找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 可無論如何還是來不及。
抬起的雙手無力地垂至身側,揚昇麵前的金色光刃也消失,回到他的手腕, 手銬般銬住衛桓。
他現在看起來一定很像一個認罪的逃犯。
已經無所謂掩飾了, 衛桓很清楚, 這些吠鳥不真正傷害他的原因就是揚昇。這些都不過是揚昇布的一個局,他根本不是要傷害他,隻是想讓他進入戰鬥狀態, 暴露出作戰習慣。
和他並肩作戰無數次, 果然, 最後是默契讓他露出了馬腳。
“你為什麼不說話?”揚昇一步一步朝他走來,掌心蓄著紫色的風,“怎麼, 到現在了還在想應該編出什麼樣的謊話來瞞天過海嗎?”
走到他麵前的時候,衛桓才發現,他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揚昇真正生氣的樣子。
過去的二十一年裡, 揚昇永遠是包容他慣著他的那一個,永遠是他放肆過後可以和他一起頂嘴背鍋的人。無論他做出多麼荒唐的事, 揚昇嘴上說得多麼狠,卻還是會擋在他的前麵, 不會讓他一個人。
衣領被對方狠狠揪起,揚昇還是息掉掌心的風,一拳狠狠揍上衛桓臉頰, 儘管沒有動用妖力,可身為畢方,他的氣力天生優於人類,光是一拳就能打得衛桓腦子發懵。
“你說話啊!”
一拳,緊接著一拳。
每一拳都用儘全力,打得他幾乎睜不開眼,嘴角鮮血溢出。衛桓聞到了血腥味,可他竟感覺不到痛,隻覺得難受,難受得快死了,喉嚨發緊,好像有雙手卡在那裡,叫他不得動彈。
好多話想說,可沒有任何一句說得出口。
揚昇將他抵在牆上,一隻手握緊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揮拳過去,理智瀕臨崩潰,這麼多年來的憤慨、怨懟還有失望,在這一刻如同泄洪般傾軋而出。
越在意,越心痛。
血堵在喉嚨,衛桓忍不住咳出來,“揚昇……”
恍惚間看見他臉上的傷,揚昇竟下意識停住。
手指攥得發緊,凸起的骨節都被磨破。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一起一伏,眼睛狠狠盯著麵前闊彆七年的好友。
衛桓就這麼看著他,明明他的臉都不一樣了,完完全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可他的眼神沒有變,和以前一模一樣。
就是這樣的眼神,困住他這麼多年。
揚昇,你真是太他媽沒用了。
衛桓緊緊咬著牙,他試圖開口,卻見揚昇對著他,紅著眼,笑出聲。
“七年,我找了你整整七年。”
話音剛落,一陣紫色的龍卷風呼嘯而起,平息下來時,周遭的景致已然變了,變成了一片寬闊的草坪,但天空是紫羅蘭色的,仿佛被紫色的光罩住了。
衛桓的背後沒了牆壁,整個人倒下去,倒在一塊草坪上。
他們離開了暗區。
倒在地上的衛桓試圖爬起來,可很快被揚昇掌心湧出的紫色風流懟到了一棵樹邊,後背狠狠撞上去。
一口血吐出來,滴在他新買的紅色衛衣上。
伸手想去擦,但手臂也被這狂躁的風流壓製住,無法抬起。
“你不說話,是想拖延時間等雲永晝來救你?”
揚昇冷笑一聲,攤開手掌,掌心是一個紫羅蘭色的風團,衛桓認得出來,這是他們的結界球。
“他不可能進來。”掌心的結界球隱去,“這是畢方家的結界,隻有畢方一族能出入。如果非要強行打破,他付出多少妖力去攻擊結界,就有多少妖力反彈到他的身上。”
“你死心吧。”
衛桓喘著氣,揚昇的風讓他根本無法掙紮,也幾乎睜不開眼。
其實他也不想反抗,他甚至可以理解揚昇此時此刻的心情。
倘若換做是他,恐怕會更瘋。
“你知道嗎?收到殉職通知的時候,”他的神情忽然間冷漠下來,仿佛剛才那個失控的人不是他,“我以為我要去替兩個人收屍。”
“我的父親。”
他走到衛桓的麵前,抬起他的下巴,嘴角倔強地掛著笑,“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七年前,所有人都對他施以憐憫,在葬禮上眼含熱淚地擁抱他,寬慰他,同用樣的話束縛住他。
[你以後就是畢方家的支柱了。]
眼看著人們一個個將手中的白色花朵拋入墳墓之中,他竟然一滴眼淚都流不出。
儘管他知道,那個撐起整個畢方,甚至是整個扶搖的男人,如今真的要長眠地下,再也無法站起來,替自己擋風遮雨了。
人人都說揚教官重視衛桓甚至重於自己的親兒子揚昇,因為自己的親兒子不是攻擊係的妖,無論怎麼花心思訓練,也不過是一個輔助,所以他選中了衛桓,將自己的一身本事教給他。
這樣的話,揚昇從小聽到大。
可無論流言蜚語如何,他一直看得通透,父親對衛桓隻是栽培之心,尤其在衛桓父母雙雙戰死之後,即便他們來不及臨終托付,但兩家之間的情誼早已讓父親將他視如己出。
就算所有人都在背後議論,笑他不如衛桓受父親重視,他也沒有一刻怨過衛桓,他知道這些隻不過是小人之心,父親是愛他的,衛桓也是他的摯友。
他甚至從未想過哪一天要超過衛桓,變得比他更強。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和衛桓一起,一輩子為他做輔助,在危急關頭將自己掌心的風送到他的手中,為他所用。
然後看著他笑,看著他們一起贏。
僅此而已。
如此誠懇的一顆真心,二十一年來從未變過。
[九鳳衛桓叛敵了。]
“不可能!”揚昇一口否決,“他不可能叛敵,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死都不會叛敵!”
直到他看到人類敵軍談和時拿出的那枚九鳳戰徽。
妖族的每個家族都會有自己的家徽,而九鳳這樣的軍人世家,則擁有刻印著自己家紋的戰徽,戰徽代表這家族的榮耀,還有誓死的決心。
衛桓父母死後,這枚九鳳戰徽傳承到他手上。一旦交出去,就等於將整個九鳳妖族的世代忠貞投入深淵。
這是衛桓最珍貴的東西。
“不可能……”揚昇依舊不相信,他幾乎要失控,“你們去查,這一定是他們搶走的,一定不會是衛桓交出去的,阿桓不可能做這樣的事!”
直到那則影像暴露到整個網絡。
每個人都在轉載,即便如此揚昇都醒不過來,他發了瘋一樣去找他的屍體,沒日沒夜,去到邊境峽穀的每一個縫隙,隻要看到一個人,他都會抓住他們來問。
“你們有沒有見過他。”
“你們見過這個人嗎?”
到最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在執著什麼,或許就是最後那麼一點點不甘心。他不甘心衛桓變成自己所不熟知的那種人,不甘心自己以這樣不堪的方式失去他。
那些日子裡,他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過,活得像個行屍走肉,支撐他的就是唯一一個信念。
他要找到衛桓的屍體。
到後來他甚至開始被自己的妖力反噬,理智成為占了下風的那一個,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徹底妖化,失去控製,隻剩下本能,沒有任何自主的意識。
活得像一個怪物。
事情結束於他某天失控後錯傷了一個無辜人類。
他被同族人押回去,所有人都在指責他,讓他知道自己現在肩上的膽子有多重。
[你還有你媽媽,還有一個那麼小的妹妹,你要撐起整個家!]
[一個叛徒而已,你為了他做了多少荒唐事!]
[你對得起你死去的父親嗎!]
為千夫所指的他跪在自己父親碎裂的命靈碑前,看著傷心過度住院多天的母親親自過來接他,為他鞠躬道歉,說儘好話,領他回去。
那一天他們誰都沒有展開翅膀,隻默默地走在昆侖虛的路上,路上人很多,大家一如既往歡聲笑語。揚昇遠遠地望著母親,她好像一夜之間老了,頭發也白了,背影變得好瘦好窄。
“阿昇,聽說你在邊境峽穀待了很久,我知道你很辛苦……”
“餓了吧,媽媽給你做好飯了,都是你愛吃的。”
“你妹妹也很想你,她最近都不哭了,很乖,不會吵到你。”母親忽然間停下腳步,回過頭。
臉色蒼白的她露出一個笑。
“我們回家吧。”
眼淚忽然就湧了出來,在父親和摯友死去的這麼多天之後,揚昇第一次跪在地上失聲痛哭,滿大街的人都在看他,可他就是哭得像個小孩,怎麼也起不來。
從那一天之後,他開始接受外界給出的一切論斷。
因為他知道,自己也該死心了。
七年來,他學會克製自己的情緒,學會放手,學會如何成為一個成熟的,可以扛起一切的大人。
可這一刻看到站在自己麵前的衛桓,揚昇隻覺得諷刺。
他依舊控製不了。
“我最後隻找到我父親的屍骨,不,”他搖了搖頭,“他的碎片,拚都拚不成一具完整的屍體。”
他故作出冷靜的姿態,仿佛說著一個與任何人都無關的故事,“你知道嗎?就是到了死前,他被無數人類圍攻撕成碎片的最後一刻,還在試圖聯係戰備總部,甚至發出了信號術,就因為他想救你,他不想讓你死在戰場上!”
“你呢?”
一拳重擊。
“你說啊!你當時在哪裡?!”
衛桓沉重地喘著氣,“我……”
我不知道。
我沒有記憶。
腦海裡再一次出現死前的那一戰,如同縈繞在心頭的噩夢碎片,就這麼刺在自己的心上,反複出現,可怎麼也給不出一個完整的真相。
“說不出來?”揚昇盯著衛桓,眼神狠厲,“還是你根本不想說。”
耳邊隱約間出現破碎的聲音,可揚昇全然不顧。
“你明明有那麼多次的機會可以告訴我,你和揚靈對戰,我帶著她去和你道歉,病房裡隻有你和我兩個人!”
他試圖平複自己的情緒,側頸的妖紋順著青筋攀上去,又隱忍下來,“還有後來英烈碑……你就是不說,不開口,甚至躲著我……”
“揚靈是你的乾妹妹,你每天和她待在一起,你心裡就沒有一刻,哪怕一刻,去想一想她這些年是怎麼長大的嗎?”
每一個字都狠狠戳在衛桓心頭。
說著說著他又冷笑一聲,“我從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我知道你的目的不單純,所以一開始就調查你,觀察你,甚至跟蹤你,我就是想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露出馬腳。”
“你以為這二十年我在你身邊是瞎的嗎?衛桓,你真的以為你自己這麼高明?這麼篤定我一定我認不出?”
“我告訴你,哪怕你被人挫骨揚灰,我都不會忘記你的樣子!”
他的確低估了揚昇對他的了解,也高估了自己的偽裝。
衛桓無力地開口,“我瞞著你,是我不想連累你。”
“連累?”他忽然大笑起來,“衛桓,你連累得還少嗎?”
揚昇的眼圈紅透了,說話都變得艱難,“你明明還活著,你甚至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