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唐亦禾的谘詢電話時, 林醫生不算很意外, 因為他特地在體檢報告單手寫了自己的聯係方式, 要求患者務必儘快聯係他。隻是沒想到自己前腳剛和同事踏入另一家菜館子，疑似服用安眠藥的唐亦禾就醒過來了。
“唐先生, 你可算給我打電話了。”林醫生五味雜陳道，頭一次見得了絕症的病人要一聲追著跑。
病人聲音透著疲憊, 但很冷靜：“體檢單是您留下來的嗎？”
“是的, 我前後給你發過幾次郵件，你都沒有打開，隻能親自交給你朋友。”林醫生簡直痛心疾首，“這是兩個月前的體檢結果，你知道早衰症一旦邁入中期，是幾乎無法治愈的絕症嗎！你這、你這都過去那麼久了, 現在血脂肯定不正常，必須及早乾預！”
那邊沉默片刻：“謝謝，我明早就去醫院……”
“還等什麼明早？現在馬上過來！我在急診科。”林醫生一邊說一邊收拾東西
旁邊的女同事：“……誒, 林醫生, 你不吃晚飯了？”
“你們吃吧，我回去加班。”林醫生表情嚴肅。
唐亦禾聽到那邊隱約的嘈雜，木然地收好體檢表。
小哈似乎感應到什麼，在手心附近鑽啊鑽, 最終探出個腦袋疑惑地對唐亦禾汪了一聲。
唐亦禾臉上沒什麼變化, 如同平時那樣看不出悲喜, 但小哈還是感覺到他情緒有些低落, 它又鑽啊鑽，想出來舔舔他。
“乖，先呆著，今天要晚點回家。”唐亦禾把它摁了回去，然後起身快速打包了一份外賣帶去醫院。
被摁回去的小哈有些惴惴不安，在農場裡四處奔走，又跑到雞窩去嚇唬那幾隻雞，可憐的雞一邊下蛋一邊瑟瑟發抖。它瞪著這幾隻傻雞，跟領導監工一樣，大搖大擺地催促它們提高下蛋效率。
“個個大個個大個個大……”
三隻雞淒厲地叫喚著，緊接著就見到圓滾滾的雞蛋從它們屁股底下滋溜一聲鑽出來。
小哈歪了歪腦袋，緊緊盯著那些圓圓的白蛋，不屑地撥拉一下，個個大？也不是很大啊。
三隻雞還在下，一個接一個的，下到最後，那隻挑食的蘆花雞一臉便秘地閉上眼睛，翅膀撲騰著，突然用力扇了扇，一枚跟其他雞蛋不太一樣的大蛋滾下來。
金燦燦的，特彆圓，特彆大。
“咯咯……”蘆花雞下完這個蛋後神情蕭索，仿佛身體被掏空。
小哈好奇地撥拉金蛋，居然能感受到溫度，乖乖，好像特彆好吃……
它眼珠子一轉，把這獨一無二的金蛋藏了起來，心想唐亦禾要是不給它吃烤雞，這枚蛋就中飽私囊了！
·
唐亦禾到醫院的時候，林醫生正在調用設備，提前替他預約複查的程序。
醫者父母心切，林醫生當真是見到唐亦禾就劈頭蓋臉地罵了他幾句：“我從沒見過這麼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的人，若不是你足夠出名，我從網絡上認出了你，都不知道你會不會直接進入晚期，無藥可醫！”
唐亦禾臉色顯得挺平靜的，聽了訓斥也沒辯解，還給他遞上打包的晚飯：“抱歉占用您的時間，這是我的一點補償。”
林醫生愣了愣，接過飯盒半晌後歎著氣。他妻子也是早衰症，從發病到去世，僅僅兩年……
所以他看到唐亦禾的體檢表的時候才會這麼上心。
“我們先檢查，你的情況拖不得。”林醫生看到他兩側的白發，仿佛看到妻子臨死前也是霜滿頭，不由得什麼吃飯的心情都沒有了。
唐亦禾再次被抽了幾大管血，接著林醫生又讓他躺在一個方方正正的膠囊儀器裡。被蓋上蓋子時，唐亦禾還以為自己是邁入棺材了。
旁邊的護士很小心地操作著，一項項獲取數據。
林醫生越看眉頭越皺越深。
半個小時後，唐亦禾的心肝脾胃腎、全身骨骼包括牙齒都被照了一遍，等血檢結果也加速出來後，拿著各種報表的林醫生神情非常嚴肅，看起來比患者還緊張。
唐亦禾全程都很安靜，眉眼有種化不開的疲倦，淡然道：“醫生請直說吧，我什麼都能接受。”
當然剛看到“早衰症”三個字時，唐亦禾也是全身發冷、懵了好久才回神。隻是想到這個時代的醫療說不定已經可以治愈，這才緩下心神來檢查，不代表他對生死看淡。
但剛才檢查的時候，摸著星際時代先進的儀器，唐亦禾又有些自嘲，他都是死過的人了，能在第二具身體複活已經是萬幸，不能奢求太多。這麼一想，就神奇地平和下來。
林醫生對於他的表現實在很意外，斟酌著一下，緩聲道：“你的情況有點複雜，我一時無法定義。”
唐亦禾平靜地看著他。
林醫生試圖簡潔地科普：“早衰就是身體以平常人10-50倍的速度老化，一般多發於幼兒，這種是A型早衰，及時乾預的話有90%的治愈率；成年人是B型早衰，治愈率隻有不到1%，而且在早期很難檢查出來，往往到中期，出現牙齒掉落、皮膚衰化、頭發發白才會引起重視，發病速度非常快，一般我們的治療方案是——換器官。”
壞一個換一個，星際時代已經可以製作人工的器官，但換得再多，也很難阻止早衰的加速，因為那是進化後隨之而來的基因病，即使現在的科技也無可奈何。
唐亦禾垂下眼：“換器官……所以我真的確診是B型早衰？”
“從血檢結果來說是的，你的血脂各項係數明顯低於常人，衰化已經是高度危險值，而且白發也證實了這點，”林醫生深吸一口氣，“但是，唐先生的器官卻沒有衰化跡象，骨骼也很正常，唯獨心臟有點問題……”
他越說越困惑了，用的都是醫院裡最先進的機器，卻得出兩種結果。
一般來說，B型衰化是從器官開始，這是全星際醫學界已經認定的理論，先是器官，然後是骨骼和血液，然後才到表層皮膚和毛發，等到頭發全白、脫落，器官已經垂垂老矣，怎麼換都沒用，很多病人甚至都挨不到脫發就會衰竭而死，但唐亦禾卻幾乎是反著來的。
林醫生又問：“你的白頭發什麼時候出現的？”
唐亦禾思索片刻，似乎就是那次就診後出現的，不過心臟的問題則是已經出現過很多次。
林醫生聽他這麼說，點點頭：“心臟確實也有衰化跡象。”
因為拿不定結果，他們又檢查了幾次，把各種儀器都用上了。這家醫院是全帕頓最好的醫院之一，設備都是很先進的，最後在聯合了幾台光腦的數據統籌分析，結果是——
可能是新型的早衰反應，但不能掩蓋他確實患上早衰症的事實，而且通過過分稀薄的血檢結果來看，不采取乾預的話唐亦禾的壽命隻剩下一年。
在這個嚴重依賴高科技的年代，林醫生對診斷書再是不忍，也無法質疑醫療係統的判斷。
“現在，隻能考慮換血治療方案了。”林醫生疲累道。
唐亦禾鎮定地問：“具體方案是？”
“你的情況差不多需要一周換一次，這樣可以把壽命延長至五到六年，”林醫生摘下眼鏡，想到自己當初也對妻子說過類似的話，頓時難過到眼睛發紅。
“費用會比較高，但說不定十年內我們又有了新的技術可以克服這個難題。”
唐亦禾蒼白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對於這個治療方案他一時之間有些難以接受，因為怎麼看自己的狀態，也不像隻有一年壽命的人。
林醫生歎著氣，很多人的反應也跟他一樣，知道自己有重病先是懷疑，覺得天方夜譚，然後出離憤怒，需要一段時間慢慢才能接受這個事實，有的人會認命，有的人則消極抵抗，失去生機從而加速走向死神。他妻子就是後者，因為太了解早衰症，所以沒報什麼希望，乾脆就放棄治療，鬱鬱寡歡地離開了人世。
他不希望唐亦禾也這樣，所以像個老父親一樣，對他說了很多不要放棄之類的話。
“你好好考慮，儘快決定治療方案，就算不能馬上決定，也要定時過來檢查。”
唐亦禾點點頭，臨走前對滿臉疲憊的林醫生說：“記得吃晚飯。”
林醫生：“……”
他覺得這個病人心理素質冷靜得簡直不像話，還想囑咐什麼，唐亦禾已經朝他鞠了個躬，轉身離開了。
但走到醫院門口時，唐亦禾背對著醫院的霓虹燈，不可抑製地恍惚了一下，心臟傳來陣陣抽疼，他輕輕捂住，閉上眼睛緩過那陣子難受。
這時候傳來一個聲音：“誒？唐先生？這麼晚了來醫院？”
唐亦禾驟然被打斷，恍惚抬起頭，看到一張認識的臉，是商圈的負責人，雖然不熟但是打過幾次交道，對唐記私房菜很是照顧，一心一意想要底價把半層樓租給他，指望他發展壯大，好為自己商圈多吸引點客流量。
唐亦禾皺著眉，把臉上短暫的頹然掃掉，但一點都不想搭理對方，擺擺手就快步離開。
負責人：“……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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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亦禾也說不上什麼感覺，他心中空空落落的，不算太難過，但也絕對不舒服。
不治療的話隻剩下一年時間，可是治療的話，費用是一個大問題，每周換血，想想都恐怖……然而就算這麼麻煩，堅持下來也隻是延期到五年壽命，似乎不太劃算。
回到家後，他燈也沒打開，漠然的臉上是表象，心中卻反複不斷回想怎麼處理當前狀況。
他很冷靜，一來他是死過的人，二來他不冷靜也沒辦法，情緒激動的話，對病情肯定不好。
可他畢竟不是機器人，也有感情的，他突然有點悲哀起來，上輩子好歹還有幾個朋友，這輩子若是死了，不僅死前衰化成一個小老頭，還沒有像樣的親戚朋友。
溫立果或許算上一個，但他還是個孩子，前途無量的軍校生，他一心一意要培養的徒弟，可現在這樣子，自己還能傳授他多少知識呢？
唐亦禾閉上眼，身體靠在沙發上，在黑暗中思索著自己到底有多少錢，能夠做多少次換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