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在車子裡坐了一會兒, 調試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這才下車。下車往客棧走的時候看到了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妻往客棧這兒走, 那個男的秦深有些眼熟, 但一下子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男人也看到了秦深,半抱著妻子往前麵走了幾步, “秦老板。”聲音茫然遲疑,看著周遭的環境, 好像是不明白自己和妻子怎麼會走到這裡。
丈夫穿著藏藍色款式老舊的羽絨服,戴著套袖,袖口沾著一些麵粉,半禿頂,還頑強地長在腦袋上的頭發也剃得很短, 腦袋圓圓的,眉眼唇角走勢是往下,雙眉之間的皺紋很深。他有著滿腹的抑鬱愁苦,卻依然用自己的雙手努力乾活、掙錢養家,是芸芸大眾中腳踩大地、手推天空的父親和丈夫。
妻子個子矮小一些, 因為病弱顯得非常消瘦, 眉宇間的愁緒被掩蓋在溫溫淡淡的笑容中。她穿著長款的厚實羽絨服, 腳上踩著高幫棉靴,羽絨服外麵套著一件防臟的“反穿衣”, 頭發花白的她看著要比丈夫老上好幾歲。
“秦老板, 我給你砌過老灶。灶現在用的怎麼樣, 現在這種冷天氣, 在灶火上燉鍋湯最好了。”
秦深想起來了,這是幫他切灶的李鐵強李師傅,住在隔壁鎮的,幾月未見,人看著更加蒼老了一些。“怎麼到我這邊來了?”
“今天中午我們包餃子吃,我和我家這位在廚房弄呢,突然感覺腦袋昏昏東東的,莫名其妙兩個人就走到了這邊。”李鐵強站在風口上給妻子擋住風,不好意思地笑笑,“真是不好意思,我們這也沒有啥事兒,打擾秦老板了,我們現在就走,麵揉了一半還在盆裡麵放著呢。”
“咳咳。”李鐵強的妻子拉住他的手,眼睛直直地看著客棧的門口,恍惚呢喃,“鐵強,我好像聽到我們小明的聲音了,他在笑。”
李鐵強摸著妻子花白的頭發,眼睛深處溢滿了憂傷,他笑著說:“小明在家裡麵等我們呢,回家吧。”
妻子搖搖頭,激動地往前走了兩步,臉上的皺紋因為喜悅舒展了開來,聲音提高了,“你聽啊,真的,有聲音,他在笑,他在喊著媽媽,我聽到了。”
推開丈夫的手,妻子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了兩步,因為走得太猛,腦袋一陣暈眩。
李鐵強從身後扶住了妻子,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休息。眼角眉梢化不開的愁苦並沒有打倒這個男人,沒有了孩子,他依然要和妻子相攜著走向生命的終點,“秦老板莫怪,二十年前我們的孩子被人販子拐走後,我老婆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受到打擊精神就有些恍惚,經常說可以聽到孩子的聲音。”
秦深抿了抿唇,開口邀請,“都來了,到店裡麵坐坐吧,也讓阿姨好好休息,喝點兒熱水。”他調轉視線落到望鄉客棧的牌匾上,嘴角彎起,幽幽地說道:“說不定可以心想事成。”
說完,率先邁出一步,走進了客棧。
李鐵強愣了一下,低頭看著妻子,心下一橫,緊跟著秦深的步伐跨進了客棧。
客棧內溫暖如春,小院內種滿了瓜菜,有兩個年輕人彎腰在其間忙碌,拔(出)來的草敲掉草根處沾著的泥巴扔到簸箕裡。
有四五個孩子在院子中玩鬨,他們玩的很文靜,在地上畫了幾個格子在跳房子,誰贏了能夠得到鬼媽媽手上的一塊大的蘋果,誰輸了也能夠得到一塊小的。
鬼婦坐在屋簷下,身邊擺著一盤蘋果,手上用黑色的毛線織著毛衣,她的速度很快,一眨眼一隻袖子織好了、再眨一下眼睛小半件就好了,黑色的毛衣細軟輕盈,小孩子跑過去帶起來的風也會讓毛衣飄上一會兒。
“這是你的,小家夥怎麼可以賴皮呢。”李曉明彎著腰點著小弟弟的鼻子,抓著他去夠大塊蘋果的小胖手,給他拿了一塊比大塊稍微小點兒的,“輸了不要賴皮知道嘛,那就不是乖孩子了。”
胖胖的小家夥將蘋果攥在手心裡麵,點點頭。“哥哥,熱,脫衣服。”
“好的。”李曉明蹲下來給小弟弟拉開拉鏈,拽掉了袖子,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去玩吧。”
李曉明放開他,小家夥就高興地跑到小夥伴身邊,跟留著小丸子頭的小姑娘一起分享自己的蘋果,你一小口、我一小口,對視著露出甜甜的笑。
李曉明站了起來,轉身要將小弟弟脫下來的衣服放好,視線掃過院門的方向,有一對夫妻走了進來。
衣服掉了下來,李曉明飛奔了出去,撲進了女人的懷裡麵,鼻尖熟悉的味道讓他紅了眼眶,“媽媽,嗚嗚,媽媽,我聽你的話沒有和陌生人說話,沒有吃陌生人給的東西,那個壞人捂著我的嘴巴抱我走。我一直想回家,我想你和爸爸。”
女人的雙眼蓄滿了淚水,淚水順著光滑的麵頰往下落,她僵硬地彎腰將抱住自己的孩子摟進了懷裡,腦袋埋進兒子的頸窩,悄聲地哭著。
李曉明抱住媽媽,“媽媽。”
“媽媽在呢。”女人溫柔地撫摸著兒子的腦袋,不斷地說著,“媽媽在呢,媽媽在呢……”
歲月仿佛一下回到了李鐵強夫妻二人身上,三十多歲的他們年富力強,努力上進,用自己的雙手累積下財富,蓋起了小鎮上第一幢二層小洋樓、擁有了第一輛四輪的小車。他們會繼續努力,供養兒子上高中、上大學,為他創下一份家業,然後看著他結婚生子,給孩子帶孩子。
生活好像會這麼普通而平凡的過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但是,上幼兒園的兒子放學回家的路上不見了,有人說看到孩子被陌生人抱在懷裡麵帶出了鎮子。
變賣家業,不斷尋找,這麼一找就是二十年,誰還記得當年那個殷實的李家,隻記得那個丟了孩子的人家。
進入客棧,一陣清風卷過李鐵強夫妻二人,讓他們二人麵貌發生了變化,回到了兒子五歲的那個時候,仿佛一切從未發生過。
一家三口守在一起,看不夠彼此,李曉明依偎在媽媽的身邊,拉著爸爸的手,“抓我的人販子一共抓了七個小孩子,帶著我們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其他六個小朋友被賣掉了,但是我記得爸媽的名字、記得自己的家,養不熟,他們不肯要我。”
張秀抱著兒子的手緊了緊,聽著兒子的描述早已千穿百孔的心絞痛皺縮,她咬著牙,嘗到了血腥味。疼,心好疼,可是不能夠讓兒子走的不安、留著在塵世間的牽掛,她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儘量平靜,她問著,“後來呢?”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已經耗儘了她所有的心力,在李曉明看不見的地方臉色變得慘白慘白。
李曉明用力地回憶,太久遠了,那時候的他還很小,離開了爸爸媽媽他很害怕,“壞人抱著我走了很多路,一直賣不出去就……就和我說要和我玩一個遊戲,把我裝進了一個大包裡麵,還塞了好多石頭。好多水,好多水……”
張繡緊緊地摟住兒子,撕心裂肺的心聲到了嘴邊就變成了痛苦的喘息,兒子的每一句話都讓她對人販子恨意上升一份,恨不得抽筋扒皮、讓人販子不得好死。
李鐵強摟住妻兒,這個再大苦痛都沒有哭過的男人淚流滿麵,他沙啞的聲音說:“彆說了,彆說了。小明,爸爸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
李曉明被父母抱在懷裡,紅紅的眼睛裡有著與外表不相符合的成熟,他笑著說:“爸爸媽媽,不能夠陪你們到老,是我對不起你們。”
李曉明生前的記憶就停留在冰冷的湖水中,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站在湖邊,很害怕、很想家,卻離不開岸邊,再後來遇上了鬼婦鬼媽媽,帶著他找到了其他的兄弟姐妹,然後來到了望鄉客棧。
團聚的時刻總是很短暫,李家人珍惜三人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李鐵柱夫妻問秦深借了廚房,他們給兒子、給兒子的養母、給客棧裡麵的其他人做著拿手菜,燦爛的笑容好似重新到了他們臉上,和兒子在一起,身體上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氣。
下午的時候又陸陸續續來了一對夫妻、一個奶奶、一位媽媽,和他們丟失的孩子團聚。
望鄉客棧,能夠幫助有執念的鬼完成心願的地方。來到客棧的家長並不是身體來了,來的是他們的魂,鬼婦在施法,借著望鄉客棧的力量為孩子們完成心願。
“鬼婦這麼做,千年的修為轉眼間就沒有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展開翅膀帶著她的小鬼飛到酆都。”看著客棧內的團聚,閒來無事就喜歡嗑瓜子的六娘都不想碰瓜子了。
“唉,都是可憐人。”像是李曉明,因為太聰明了賣不掉,人販子就直接把孩子沉了湖,“有什麼辦法幫幫鬼婦的。”秦深也想儘一些自己的綿薄之力。
“你好好開客棧就是對大家最大的幫助了。好好好……”六娘接收到秦深不滿意的目光,舉手投降,“我善良的老板,你不是有長壽木果嗎,拿出來給她吃一顆就好。”
秦猶豫了一下,轉身往屋裡走,再出來時手上拿著一粒長壽木果,迎上六娘的視線,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說:“我還有八粒種子,重離說所有的長壽木種子都有生機,成活率高,我拿掉一顆不影響其它的栽種。”
六娘明豔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趁著秦深沒有反應過來,她抱住秦深,腦袋埋在秦深的懷裡麵用力地蹭了幾下,“我的老板,你真是太善良了。”
鬼婦抱著唯一沒有父母找來的孩子,乾燥的唇親親她的小臉,“囡囡不要難過,有鬼媽媽在呢,鬼媽媽會一直陪著囡囡的。”
鬼婦臉色蒼白,耗費了千年修為讓她氣息不穩,但是女人身上柔和樸素的氣息從未變過。
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是孩子裡麵最大的,也不過才八(九)歲,文文靜靜的小女孩擦掉眼角的淚水,乖巧懂事地點點頭,“嗯。”
秦深走了過去,拉開了她們旁邊的椅子坐下,在鬼婦不安的神情中,拳頭送到鬼婦的麵前,攤開手心露出裡麵圓溜溜、裹著紅衣的長壽木果,笑著說:“吃了吧,你好,孩子們才好。”
鬼婦愣了一下,本能的想要拒絕,聽到秦深的話拒絕的心思已經不再堅定。
“你還要給孩子們織毛衣,這要是法力恢複不了,上不了天,怎麼飛過三途河到達彼岸。”
鬼婦不再拒絕,咬著自己的乾澀的唇,抬頭看秦深,被歲月侵蝕的臉上有一雙年輕、美麗的眼睛,她說:“謝謝。”
“不用謝。”
秦深鼓勵著鬼婦拿走長壽木果,鬼婦在秦深的目光下伸出長著凍瘡變得紅腫的手指拿走了種子,送進了嘴裡,慢慢咀嚼,長壽木果清雅的味道在口腔中散開,一股熱氣在丹田中緩緩升起,損失的修為無法補回,但是傷到的根基已經不再動搖。麵色浮現出紅潤,鬼婦感受著身體的變化,感激地看著秦深,不斷地說著:“謝謝,謝謝。”
被鬼婦謝的秦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撓撓頭,看她懷裡麵默默垂淚的小姑娘,給她出了一個注意,指著側廳莫琛所在的方向,“看到那個白水觀駐客棧辦事處了嗎,囡囡你可以找那個大哥哥幫忙,他說不定有辦法讓你見到父母。”
這樣鬼婦也不用繼續耗費修為去尋找小姑娘的爸爸媽媽,好不容易身體狀態穩定了下來了,可彆再壞嘍,他的一粒長壽木果……心還是蠻疼的,舍不得。
…………
……
在十多年前,東邊沿海的一個小城市還沒有發展起來,舊城改造時留下的房子占據了大半城市。這些房子結構沒有那麼好,筒子樓,一層住了好幾戶人家,過道內堆滿了東西,牆壁上戳了很多辦(證)、通水管的黑色章。
周興提著下班買來的烤鴨避讓開一堆煤餅上到三樓,他站在貼著福字的門口停頓了一下,好像是在回憶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中等身材、戴著眼鏡的三十歲左右男人盯著門口看了一會兒,在褲兜裡麵摸索找到了鑰匙,插進了鎖眼內,轉動,推開門,一層不變的陳設和記憶裡一模一樣,毫無變化。
廚房裡有炒菜的聲音,做著飯的苗條身影聽到開門的聲音頭也不回地說:“囡囡在樓下玩,你看到了嗎?放了學就在那邊等著,說是等你一起回家。”
“我……”男人皺起了眉頭,不想觸及的回憶哢地在腦海中打開,他按照記憶中那般說:“沒有看到,估計跑遠了,吃飯的時候會回來的。”
女人抓著鍋鏟,鍋裡麵的青椒牛柳焦糊了也沒有翻動一下,她聽到自己說:“那行,反正還早,我再做兩個菜,做完了囡囡估計就回來了。”
一個在客廳提著烤鴨、一個在廚房對著一鍋菜,他們心裡麵瘋狂地叫囂著,快去啊,快去找,孩子就在樓下,她需要你們。
可是身體沒有動彈,就這麼僵硬在房內。
門口傳來了聲音,鑰匙插進了鎖眼開始轉動,“哢噠”房門被打開,一個穿著校服、梳著羊角辮、背著書包的八歲小姑娘走了進來,看到了爸爸媽媽,她甜甜的笑著,“爸爸,媽媽。”
時間重新開始流動,房子內的歡笑聲和著飯菜的香味變得越來越醇美、越來越濃香。
再醇香的夢也是要醒的。
就是在這個城市,歲月不再的女人從睡夢中猛然坐起,黑暗中她看著自己的手,好似上麵還抓著鍋鏟、正在做菜,她再婚的丈夫坐了起來問她,“怎麼了?”
不知何時,女人已經淚流滿麵,她哭著,臉上卻露出了笑容,“我夢到囡囡了,她說她要去投胎了,她來跟我道彆。囡囡,媽媽的囡囡。”
離她很遠的地方歲過五十的周興從睡夢中醒來之後就站在陽台抽煙,淚水模糊了視線,看不清夜景。
…………
……
在莫琛的幫助下,小女孩兒囡囡在睡夢中跟她父母見了麵。
這一夜,放下了塵世執念的孩子們沉沉睡去,他們的父母家人在其他城市醒來。
第二日一大早,秦深送鬼婦到三途河邊,凜冽的寒風中每個孩子身上穿著鬼婦新織的毛衣,黑色的羽毛搓線做的毛衣輕柔保暖,能夠讓孩子們坐在鬼婦的背上不會被三途河麵上的大風吹走。
“謝謝秦老板。”鬼婦已經和秦深說過很多遍謝謝,但是她覺得再多的謝謝也無法表達自己對秦深的謝意,他對自己幫助太大了。
要不是有那粒長壽木果,她帶著孩子們飛躍三途河風險極大,說不定他們母子幾人一個都回不了在酆都的家。
“哈哈,大姐被你謝的我都要不好意思了,你為了完成孩子們的心願耗費心力修為,很了不起,我很佩服你。”秦深對著鬼婦豎起了大拇指,“我隻不過拿出一粒長壽木的種子,和你做的比起來,不值當什麼。”
鬼婦臉上露出質樸的笑容,秦深的誇獎讓她麵上浮現出羞澀的紅暈。她伸出開裂的粗糙左手,一顆壽元球出現在她的手上,壽元球流轉著瑩亮的光芒,“老板,悠長的壽命對我來說不過漫長的枯寂歲月,這一年的壽元你拿著,希望能夠幫到你。”
鬼婦從六娘那邊打聽了秦深的所需所求,想要回饋秦深的幫助,而秦深最需要的是什麼,擋住天道雷劫不算,這個連四方神君都沒有辦法,而排在擋住雷劫的需求之前,他最需要的便是壽元,為章俟海續命。
秦深拿出長壽木果從未想過回報,一年的壽元完全是意外之喜,開口拒絕的怎麼都說不出口,他臊得慌,漲紅著臉不斷感激地對鬼婦說謝謝。
謝來謝去,鬼婦就不用走了,趁著白天三途河麵上的寒風小一些,正是飛行穿越的好時機,她便不再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