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咬牙掄起來,並沒有掄圓,因為使力,聲音都變調了,“男人就不能夠不行。”
錘子歪歪扭扭地砸在米團上,米團就輕忽忽動了一下……
雖然沒法和妖怪比,但這種結果也挺傷男人的自尊。
就在想要憋著力氣來第二下的時候,六娘喊了一聲,“老板,有客人來了。”
秦深無奈地放下錘子,“你們看,不是我不想來第二下,是現實不得不讓我放下,唉,想要表現幾下,機會都沒有。”
“哈哈,哥你拉倒吧,牛已經在天上飛了。”林曉寧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哥哥,卻看到自己嬌嬌弱弱的女朋友輕輕鬆鬆地拿起了木錘,掄圓的在米團上砸了好幾下。
林曉寧,“……”打不開瓶蓋找自己的女朋友哪裡去了?!!
秦深來到大堂,看到一對老夫妻等在外麵。老爺爺七八十的樣子,穿著簡單舒適,因為客棧裡麵暖和,已經脫掉了外麵的羽絨服,露出裡麵藏藍色格子的羊毛衫,裡麵應當是還穿著一件襯衫,露出比羊毛衫顏色略淺的衣領。老人家頭發雪白,卻不禿頂,長相中正大氣,麵色紅潤、精神矍鑠,學術氣質非常濃厚,可以想見他年輕時候是多麼的帥氣。
再觀站在老爺爺的身邊老奶奶,年紀比老爺爺看著稍微小上一些,短發,頭發花白,穿著偏中性,不夠柔軟柔和,表情淡淡,雙眼冷清淡然,看周遭事物不透露好奇,端詳的目光更像是在看研究材料。
“老人家好,歡迎來到望鄉客棧。”
老爺爺踱步到吧台前,他挺高的,和秦深差不多齊平,看秦深的目光有打量、有親和、也有慈愛,像是看到一個符合自己心意的小輩,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你好,你是這裡的老板?”
“對,我姓秦。”自從經營客棧之後,秦深在向來到客棧的人們介紹自己時,隻會說自己的姓。
老人家點點頭,問:“秦正是你什麼人?”
秦深不著痕跡地在老人家的臉上掃了一下,說道:“秦正是我爺爺。”
“那你是秦深吧,你六七歲的時候我見過你。”老人家還是個故交,“我帶著我大孫……咳咳,小兒子來過。你那時候喊我章爺爺,我是章俟海的父親,這位是我妻子。”
章元懷眼角餘光在妻子平靜的臉上短暫停留了一下,見對方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心想是應該沒有聽到自己說的吧。
唉,這也是家裡麵的一團爛賬,隨著年齡的增長,顧慮越來越多、膽子越來越小,錯過了年輕時候一次又一次說出來的機會之後,臨老就更加難以說出口了,就怕平靜和睦的家庭掀起波瀾、就怕妻子受不住打擊身體有個意外……怕的太多,秘密就藏得越深,就越是成為跨不過去的坎兒。
章元懷在心裡麵重重地歎息了一聲,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秦深心中有些明悟,章元懷就像是章俟海的老年版,雖然長相上不是很相像,但那種骨子裡麵發出來的自信、篤定和坦然卻一模一樣。
長得再好,如果沒有家庭熏陶出來的氣質和個人修煉出來的涵養,也不過是繡花枕頭,但章俟海不是,他如美玉,渾然天成。
“老爺子好,你們這邊等等,我讓人上茶。”秦深笑著說:“我去後廚喊老章出來。”
“不忙不忙,我們過來並沒有讓孩子知道。”老爺子是從兒子的口中得知了章俟海在望鄉客棧,這個年章俟海不回來、章瑞澤也整天忙於工作,冷冷清清的房子裡頭隻有他和妻子兩個人,聽著外麵小孩兒奔跑而過的笑鬨聲,倍感老年孤苦。他心中一動,就帶著妻子坐上了到東洲市的飛機,來到了這個闊彆二十年的地方。
“先不急著找他,我可以先和你聊聊嗎?”老爺子態度很隨和,他過來並不是想要阻止什麼的,電視裡麵那一套棒打鴛鴦的事兒他不會做、也沒有資格,隻要孩子好好的,在他看來比什麼都重要,更何況是這麼有緣分的兩個孩子。
秦深垂在身側的兩隻手緊了緊,扯動了一下嘴角,笑容並不是很自然,“你們先坐,我去裡麵端些茶水來。”
“好好,你隨意,我們先坐著。”
秦深轉身進了廚房,看到大家正在做年糕,年糕要趁熱做,一旦涼了就無法定型了。打出來的黏糯年糕扯出一小團先是揉成圓的,然後搓成手掌長的長條,拿了模子一壓,一條年糕就做好了。
模子都是林爸爸做的,有年年有餘、有花開並蒂、有平平安安……都是寓意吉祥的話和圖案。
章俟海揪了小小的一團沾了一些紅糖到丟丟嘴裡,“好吃嗎?”
丟丟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嗯嗯,好吃。爹爹,你也吃。我再給爸爸送點兒。”
新鮮燙手的年糕沾上紅糖,紅糖在熱力的作用下會微微融化成黏稠的焦糖色糖漿,新鮮年糕現在吃起來有些像紅糖糍粑,不過口感比糍粑更加韌和有嚼勁一些。
糯米不好克化,章俟海在丟丟吃了一塊之後,就不允許他再碰了。
廚房裡忙得熱火朝天,第二批米粉已經上鍋蒸,大家還要趁著頭一鍋沒有涼之前做好年糕。
秦深進來端茶水、茶點時就沒有打擾他們。
茶水是窖藏的紅茶,茶點是紅豆糕,秦深特意拿了一套白瓷的茶具待客,總覺得拿出玻璃杯來有些失禮。
出來時,章元懷夫妻兩已經落座於側邊小廳臨窗的位置,最角落裡“白水觀駐客棧辦事處”內莫琛並不在,因為要過年了,他回到了道觀中,等春節過後才會回來。
端著茶水點心靠近時,秦深聽到章元懷用懷念的口吻對妻子說:“望鄉客棧,我過去來過兩次,這是我這一生的第三次。這個地方救過我的命,救過俟海的命,我們章家與它有不解之緣啊。”
秦深走路時腳步聲故意加大了一些,章元懷扭頭朝秦深招招手,用的是對待小輩的親和態度,而不是對待客棧的老板。“小秦你過來,坐。”
秦深坐下,舉止也自然大方了起來,不再因為對方的身份而拘泥,他給老爺子和老太太倒了茶水,“老章帶回來的茶葉,我對這方麵不是很懂,就覺得泡出來的茶水挺香的,”做出來的茶葉蛋味道也不錯,“老爺子您嘗嘗。”
茶香悠悠,湯色紅豔澄澈,秦老爺子品了一口,“祁門紅茶,品這味道還是老樹種的那個,一年產量不過數兩。”
秦深往嘴巴裡灌水的動作斯文了下來,感覺喝的不是茶而是錢,還好沒有說自己抓了一把煮茶葉蛋的事兒。
突然有一種牛嚼牡丹、敗儘風雅的感覺,秦深覺得自己就是那頭牛……
不說茶了,傷錢,肉疼。秦深轉而推薦仇寶成做的紅豆糕,這款糕點樸實無華、用料簡單,做工卻一點兒都不比千金一兩的紅茶差,味道清甜可口、細膩爽滑、入口即化,“這個不是很甜,你們嘗嘗。”要是覺得淡了,往上麵蒯一勺槐花蜜,也是不錯。
老爺子很給麵子的拿了一塊送入口中,“嗯,真的很好吃,這個紅豆香。”
“您要是喜歡,那就多吃一些。你們這個點過來,之前吃午飯了嗎?”
“在市裡麵吃過一些,吃過了來的。”
“哦哦。”秦深點點頭,“要是覺得餓了,就和我說一聲,我讓廚房做。今天在做年糕,可以來一碗煮年糕吃。”
“好,好孩子,我們有什麼需要會說的。”
他們唯一的交集便是章俟海,在此之前從未見過,最起碼在秦深的記憶中從未見過,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談論了一會兒食物之後就陷入了冷場,不知道說什麼好。
“老爺子……”
“我……”
沉默了一會兒後,秦深和章老爺子同時開口,對視了一眼,笑了,秦深說:“老爺子你有什麼話先說吧。”
“那我就倚老賣老先說了。”章元懷個性隨和開朗,要不是年輕的時候忙於工作、奉獻國家、追求更高的成就,大概會和兒孫之間更加融洽。“我年齡比你大,就喊你小秦吧。”
秦深點頭,“可以,可以。”
章元懷轉頭,視線在客棧內看了一圈,目露懷念,“這邊和過去一樣,又有許多的不同。之前你應該聽到了吧,今天是我第三次來客棧。”
章元懷出生在動亂年代,家裡麵世代書香,本應該拿起筆杆子的他棄筆從戎,跟隨兄長的腳步十幾歲就上了戰場,那時候國家實力和現在沒法比,麵對船堅炮利的敵人,所有的勝利都是通過犧牲、通過智慧搏來的。
在他從軍第三年,護送一批戰士遺孤的章元懷途經東洲市,恰逢一群敵人圍追堵截,他帶著隊友殿後,讓其他人先走。在林子裡麵東躲西藏了數日,章元懷幾人還是被敵人發現,交戰中隊友陸續犧牲,章元懷也身受重傷,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青河水邊,然後他看到了一棟古舊的建築,躲了進去。
這幢建築便是望鄉客棧。
他在裡麵見到了接手客棧也不過才幾年的秦正,在客棧養傷的這段時間,他與秦正一見如故,成了至交好友,還認識了一位拇指大的朋友重離,三人談天說地、暢談人生,那時候意氣風發、快意恩仇,誰會想到年老後會是這般光景。
戰爭結束之後,章元懷從新進修,學習先進武器的製造,在這段時間裡生下了獨子章瑞澤,再後來發妻身染重病、不治身亡,而他帶著個孩子被調配到另一個領域裡麵進行研究工作,都是上天的,後者飛躍大氣層,難度更大。
在那時與同事趙敏會日久相處,慢慢產生了感情結婚。
時間匆匆,轉眼間當做小兒子養大的孫子章俟海長到了十七歲。
“這是我第二次來客棧。”章元懷說的口乾,一口喝掉了杯中的茶水,秦深給他續上,他繼續說:“我的小兒子章俟海在十六七歲的時候經常陷入夢魘,一開始隻是晚上,後來白天走著路也可以睡著,人變得昏昏沉沉。彆看我是研究科學的,有些非科學的事情我也相信。”
老爺子莞爾一笑,“誰讓我來過望鄉客棧。”見到過種種神奇,“俟海的情況很不好,時隔幾十年,我抱著試試看的想法,來到了紅葉鎮和平路的儘頭,找到了望鄉客棧。”
第一次離開之後,無論是社會環境,還是個人生活變化都太多,章元懷離開後就再也沒有沒有回來過,第二次來也是有事相求。
章元懷帶著有離魂症的章俟海來到了望鄉客棧,在這邊遇到了六七歲大的小秦深,說來神奇,到達客棧不久之後,章俟海未接受任何治療手段自然而然就好了,還和小秦深玩了一段時間。
七歲以前的記憶秦深沒有,聽到章老爺子講到這段,心裡麵跟揣了一隻貓一樣百爪撓心,“老章沒有和我說起過這些!”
“你管他叫老章?”章元懷朗笑出聲,“那我要在這個老字上多加兩個老了。”
秦深抿唇輕笑,“叫習慣了,以前我還管他叫章先生呢。”他更關心小時候的事兒,追問章元懷,“老爺子後來呢?老章從未和我提起過來過望鄉客棧的事情。”
“我們離開望鄉客棧的時候他還好好的,說是有空還要來看看你。可是到家後不久就陷入了昏迷,昏迷時間不長,再醒來,就不記得那段經曆了。”
秦深失望地皺了一下眉,“竟然會是這樣。”
將前事種種與這事結合起來,一些怎麼都想不通的事兒終於理順了。
以前秦深一直疑惑,爺爺在二十年前將刻有陰陽符的吊墜交給自己,是讓他交給自己的有緣人,但是章俟海與他遠隔千裡,自己怎麼可能將玻璃吊墜給他?崔玨來時也反複說過,自己應該在二十年前將玻璃吊墜給章俟海的,可給了張芳子,受對方煞氣影響,所以始終不順。
現在終於明白了,二十年前章俟海來過客棧,與自己見過,說不定爺爺還叮囑自己要將吊墜交給他。但是自己不知道什麼原因,將吊墜給了張芳子,才有了二十年的陰差陽錯。
好想找回那段記憶。
“當我聽到俟海說他的愛人叫秦深時,我就想到了當年那個結實調皮的小家夥。沒有想到兜兜轉轉,你們竟然在一起了。”
秦深皺起來的眉眼舒展開,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老爺子想不到的事兒多著呢,他們不是兜兜轉轉二十年,而是幾百年,這段緣分從青白片片、白光耀眼的玉蘭花樹下並肩而立的將軍與王爺就開始了糾纏。
輕快的腳步聲繞過吧台走了出來,丟丟在大堂內轉了一圈找到了爸爸,端著新鮮做出來的年糕往那邊走,手上捧著的盤子內年糕被搓成了小團,淋上了糖漿和黃豆粉,口感黏糯、香甜,正是可口的時候。
“爸爸,我親手做的年糕。”
秦深從他的手上接過了年糕,抱起小家夥在自己身邊坐下,給他介紹對麵的兩位,“丟丟,喊老爺爺、老奶奶。”
章元懷夫妻雖然把章俟海當小兒子養大,但卻是章俟海的祖輩,讓丟丟再喊爺爺奶奶就亂了輩分了,按理應該喊曾爺爺、曾奶奶,可是裡麵又有一些糾結的事兒,這聲“曾”又喊不出,秦深隻能夠讓孩子這麼糊著叫了。
丟丟乖巧地喊:“老爺爺,老奶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