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當時他沒有珍惜。
江寒英垂下眼睫, 掩飾眸中的晦暗。
見到熟悉的樣式,回憶的閥門一旦打開,很容易便如洪水泛濫般一發不可收拾, 他本是順風順水長大的大少爺, 不出意外人生將一片平坦光明, 繼承父親的產業,然後與一名漂亮的千金小姐聯姻,這是世間很多人都豔羨的生活。
自從十八歲那年血緣混淆事件披露出來後, 他身上的光環頃刻間就破滅了。
本來圍繞在他身邊對他阿諛奉承的人, 都用一種看似同情實則幸災樂禍的眼神看他,暗地裡說他是一個冒牌貨,是一個野種,是一個竊取彆人富貴和命運的盜賊。
更讓他惶惑的是,原來早在高二那年, 他一向敬重孺慕的父親,早就知道了他非親生子的真相,於是讓信任的助理逐漸剝離他手中的權力,甚至默許旁人對他的非議。這都是他在男人死後才逐漸知道的事實真相。
因為他的未婚妻安然毫不猶豫地站在段宜恩那邊,導致他在博弈中落敗,更成了一個上流社會有名的笑話。
“假的真不了,連女人都看不住。”
那個疼愛他十八年的父親, 本來還縱容兩個兒子廝殺, 待戰局塵埃落定後,便重新變回那個翻雲覆雨、心狠手辣的危險男人, 居高臨下地俯視他道:“寒英, 你太令我失望了。”
他被趕了出去, 午夜夢回常常被那個寡情冷義的眼神折磨出一身冷汗。
從出身名門的貴公子, 一下子變成窮光蛋,所有人都對他敬而遠之,隻有段箏接納了他。在眾人奚落謾罵聲中,那個男人把他接回了家,一個破破爛爛卻暫且可以遮風避雨的居民樓。
當時他隻覺得,這個男人很愚蠢,明明跟他毫無血緣關係,卻為了一個女人的一句話,便許下了一生。
男人對他無私奉獻,不想他從此一蹶不振,於是每日為他洗手作羹湯、為他洗衣做飯,為他操持生活,就為了讓他不感到孤獨,甚至鼓勵他去投簡曆,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當時他隻諷刺的笑,說我曾經可是大集團的少爺,你讓我去做一份月工資三四千的工作,這是打發要飯子呢?但在男人期待的目光下,他最終還是去了,從一個小基層做起,哪怕他不再是有錢人,但到底從小接受精英教育,他很快就在公司裡混得風生水起,連連升職。
他還記得自己說,自己沒房沒車,被公司的人看不起。
男人毫不猶豫地拿出自己辛苦攢下多年的存折,說房子有點困難,但車子還是沒問題的,你拿這筆錢去買車吧,車是一個男人的門麵。
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筆錢。
因為當時的他深信,這個男人對他那麼好,一定是在他身上做投資,希望他趕緊出人頭地,好讓對方能夠早點過上優渥的生活。亦或者是段宜恩不要對方了,對方覺得後半輩子無依無靠,隻能巴著他生活,才對他那麼好。
他利用男人給他的錢做了一筆啟動資金,很快便抓住時代潮流,在互聯網行業白手起家,甚至有了短期跟段宜恩一爭高下的資本。男人對此很欣慰,誇他能乾。
他隻笑了笑,他把當初存折裡的錢還給了對方,覺得已經不再虧欠。但男人顯然不這樣覺得,依然如一名用心良苦的長輩,似乎希望跟江寒英一起長期生活,如一對普通人家的父子。
江寒英跟對方並沒有十八年撫養之情,當時的他隻覺得自己被一個死皮賴臉的男人給纏上了,他感到惡心。
他為什麼努力奮鬥,因為他至始至終都忘不了臨走時養父的那個冷漠眼神,他還是想殺回豪門,怎麼可能被段箏用這種溫馨的小手段牽絆住,一輩子留在這破房子裡慢慢被腐蝕掉野心。
於是他甩給對方一筆錢,說彆再纏著我,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當時男人震驚且受傷的眼神,事後想想,江寒英竟然記在心上記了一輩子。
圍繞著權勢,圍繞著顧安然,他和段宜恩廝殺得激烈,段箏早就被他拋到了腦後。直到有一天秘書告訴他,那個男人病了,因為早年過得太辛苦,現在病得很嚴重,需要很大一筆治療費,希望江寒英能去看他一眼。
當時的他坐在沙發上,想起那個蒼白瘦弱的男人,心慌了一瞬,有想拔腿去探望的衝動,但最後還是強行抑製住了。
出於一種有些可笑的驕傲和自尊心,他問秘書:“段宜恩去看他了嗎?”
秘書搖頭,於是江寒英最後也沒去,隻給醫院打了一筆數額不菲的治療費,還給男人預訂了一家最好的養老院。出院後,男人可以直接在養老院找伴兒,省得一天天想聯係他,純屬生活閒的。
男人病好後,似乎很渴望見他,有一次居然從養老院裡跑了出來,堵在他公司樓下,他的必經之路。江寒英當時在洽談一樁很重要的合同,見到男人,他一驚隨即皺眉,無視男人的反抗,強硬地讓秘書把人送回去。
然後從此一輩子再也沒見過麵。
時過境遷,等高牆牢籠內盛開且搔首弄姿的花,也慢慢凋零,秘書清點對方的遺產,還有對方留下的隻言片語,這些年在博弈中飽經欺騙與背叛的江寒英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他想起對方每天起早貪黑為他做飯,為他在燈光下縫衣服,對方真的勤儉持家,但他一說自己需要什麼,對方毫不猶豫就為他掏出所有的積蓄,讓他去買車去做投資……
男人對他是真心的,可惜當年的他和世人一般皆淺薄無知,不懂得珍惜眼前人。
再次回憶往昔,看到段宜恩身上那熟悉的蜘蛛紋,有一種深深的傷感席卷了江寒英的心。
安然在哭,哭得那般楚楚可憐,卻再也引起不了他心中的波瀾。
因為這是注定不屬於他的女孩,這輩子他已經沒有力氣去爭奪那些命中注定不屬於他的東西,他隻想待在某個人身邊,努力償還上輩子的遺憾和虧欠。
此時是室外課。
體育老師吹了聲口哨,大聲呼喊道:“小崽子們活動起來,生命在於運動。不管你們是打球還是跑步,都不要偷懶,某些同學你們口袋裡的單詞本都收一收,真要學習也不缺我這一堂課。”
“好——”人群裡響起一片拖拖拉拉又懶洋洋的聲音。
籃球場就在操場的北邊,班上幾個好動的男孩拎著幾瓶礦泉水,直奔此處,很快就傳來有節奏的拍擊聲。
這些十六七歲的少年,正處在柳枝抽條的年齡,與沉默寡言、形單影隻的江寒英不同,他們渾身散發著勃勃的生機。
江寒英在尋找段宜恩,好在這個人從上輩子到現在,一直都是人群裡的焦點,並不難找。
對方正在拍球,動作標準優美,手指輕輕一撥,指尖就旋轉起一顆球。
他瞧著似乎想離開,隻是身後跟著一個楚楚可憐的漂亮少女,對方一直在說話,讓他臉上的神色很不耐煩,似乎想逼退對方,他嚇唬似的甩出了一顆球。
這一次準頭沒好,球並未落入籃筐裡,而是碰到了球框,飛出一個歪歪扭扭的弧線,砸在了江寒英身邊。
江寒英拿起那顆臟兮兮的球,看了段宜恩幾秒,然後走了過去。
“謝謝。”段宜恩以為他要遞過來,誰料對方手一拐,讓預備滾回主人懷抱的橘紅小球再次偏離了方向,落入優等生那白淨的掌心。
這下子,誰都知道來者不善了。
“你想乾嘛?”段宜恩問,他濃密的眉毛緊鎖,眼神有一絲冷漠,滿臉寫著“我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