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似粘稠的濃墨沉沉壓下,平添幾分壓抑與肅然。
九重天西南申位,誅仙台的方圓百裡。
都被肉眼難見的冷冽氣息, 嚴絲無縫地覆蓋住。
每個人, 每寸土地,每一株花草,都難逃眾仙之首的眼。
晏臨則容色平靜冷漠,遠看跟平常無異。
但抽離出來的氣息, 卻騙不了人。
強勢, 狂躁, 橫衝直撞, 明明隻有細細一絲,卻好像隨時都會變成鋒利的粗刃。
晏臨則站在高台上, 無意或是有意,忽視掉了誅仙台下的光景, 將視線移開,遠遠望向東邊。
正好是流月山域的位置。
時辰漸漸推移,夜幕變淺, 東邊的天色都開始泛出魚肚白。
晏臨則仍舊未動, 也未有收回探測的氣息。
臉上, 卻一點比一點冷沉。
“臨——君上。”
絳朱原想像以前那樣,喊他名姓。
可看見晏臨則那副從未有過的模樣,她不免感到慌亂又畏懼, 本能地改掉了稱呼, “還有幾個時辰,等到正午,就是我族花祀。”
“……君、君上能否網開一麵, 讓朱雀族人先行?”
絳朱微低著頭,保持著這般姿態半晌,也沒有聽見晏臨則回應。
隻剩風聲呼嘯。
好像,壓根就沒有聽見她這句話。
往日裡,晏臨則心情再不好,也絕對不會故意晾著絳朱。
絳朱又耐住性子,更清楚更大聲地重複了一遍。
晏臨則卻還是沒有回應。
一瞬間,周圍投到絳朱臉上的目光,都帶了些打量跟異樣。
仙君似是對高台下的一切,都提不起耐心。
他側過身,問司命:“星君既是熟悉此處,那這四山中,還有何處能藏人?”
語氣一次比一次鎮定,卻仍舊半句不離薑陶陶。
令人實在捉摸不透,他到底是彆有目的,還是真的擔心前道侶的下落。
“沒有。”司命直接戳穿了真相。
晏臨則好像隻是想得到一個他想聽的答案。見狀,並沒再理會司命星君,淡淡道:
“孕育誅仙台之處,定然複雜。”
所以,就是會有能藏人的地方,還沒有被排查到。
薑陶陶當然就在那裡。
仙君不但沒有收回探測的仙力,反倒又多用了幾道。
司命離得最近,最能感覺到晏臨則那愈發混亂的波動。
不免愈發心驚:“至少明麵上,活人已經全部排查完了,君上還要繼續在這裡——”待下去嗎?
晏臨則頓了頓,“還有物。”
——這幅仗勢,不找出薑陶陶,定然不會罷休。
但司命心知肚明,這就是找到地老天荒,也絕不可能再發現一絲一毫的蹤影。
“誅仙台不適宜動用修為,再繼續……底下的仙氣會暴|亂得更頻繁。”
晏臨則覆在四周的仙力,幾乎要把高聳綿長的山脈給壓平了。
要是等下真的發生暴|亂,高山無法阻擋,隻能袖手旁觀。九重天這大半邊,都免不了遭下一劫。
這絕非危言聳聽。
以晏臨則的修為,他動用如此多的仙力,又來不及收斂跟控製,一旦意外,肯定到這種地步。
晏臨則並沒有將他的話放在耳裡。
側過眸,捕捉到一隻從不遠處飛來的信鳥。
不過隻再普通不過的信鴿,飛進這方圓百裡,被他仙力所嚇,停在半空中瑟瑟發抖,都不敢往他這裡飛。
晏臨則將它召來,捏起它的脖頸,展開上麵一小條宣紙。
女官問:“寢宮布置後,還需要有什麼彆的要注意嗎?聽聞夫人身子不行,我擔心沒安排周道。”
這應該是發生意外之前寫的。因為他不像往常一樣在重闕殿,信鴿兜兜轉轉,現在才送到。
平平常常的語調,一瞬間便把晏臨則拉到幾個時辰前。
這裡的一切,都掩在這條紙下。
仿佛未曾發生過。
男人的長指摩挲了下宣紙邊,上麵自然浮起了一行字,是他的回信。
“西邊的窗全封上。”
四方的仙氣有微妙的不同,
這五年觀察下來,薑陶陶最適應不了的就是西風。
如今已經仲夏,沒多久就會入秋。
正是西風最多的時日。
要是再不注意,薑陶陶肯定會染上風寒。
信鴿不願在這裡多待,叼著回信就要飛走。
剛剛起飛,又被晏臨則捏住了。
他又加了一句:
“床褥不必換新。”
薑陶陶對氣味很敏感。
以前仆侍用術訣清理衾被時,她還專門囑咐過,隻需要清理走灰塵汙漬,不要碰上麵的氣息。
信鴿叼好,又要飛走。
然後,又被他攔下。
反複幾回,晏臨則將想起的事,都附在那條細紙上。
他之前還從未意識到,關於薑陶陶,自己竟然記得這麼多。
那些向來被忽視掉的細枝末節,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從記憶中,一點點冒出了尖。
信鴿都不敢飛了。
晏臨則闔眸,打住了那些冗長繁瑣的回憶。
良久後,才將情緒抽離回來,低低地命令信鴿:“原路返回。”
隨著那抹小小的白影遠去。
他眉眼舒展,神情再度緩和了許多。
司命瞥見這般,又瞥見已經空空蕩蕩的周圍,鬥膽提醒:“君……?”
晏臨則嗯了聲,竟不似剛才那般油鹽不進。
“薑陶陶在這裡呆不久,也該回去了。”
“……”
“???”
仙君掠過司命臉上的愕然,並未在意。
他此時十分冷靜,十分平常。
薑陶陶應該就待在某個探測仙力難以到達的地方。
但她身子弱,呆不久。
在這種混亂的地方,撐一兩個時辰已經是最多最多的了。
熬到現在,必然已經快吃不消。
但他還留在這裡。薑陶陶賭氣不願意出來,會繼續咬牙強撐著。
等他走了,薑陶陶很快就會出現。
——非常合理。
他繼續待著,反而還找不到薑陶陶。
晏臨則凝神,留下了大半部分神識在此處。
隻從魂魄裡抽出一點氣息,化成虛影。
然後,像個無事發生的正常人一樣,踱步離開了誅仙台。
*
早在很久前,晏臨則就打算讓薑陶陶搬離流月山。
太偏僻寒冷了,她不適宜待。
故而,花地旁寢宮的布置,從很早之前就開始了。
如今再次修繕,方方麵麵都考慮得周全無比,挑不出什麼錯處。
已經可以入住了。
隻是,人還沒回來。
女官踉蹌得繼續要跪下去了,緊張到說話都字不成句:
“那、之前說、午時……我的意思是,您讓我們午時去流、流月山找夫人,但……”
晏臨則垂下眸子,不知道第多少回打量著鸞紋衣袂。
女官磕磕巴巴又問了一遍,他才道:“照舊。”
“照、照哪個舊……?”
晏臨則掀起眼皮,露出極濃的不悅。
好像很不喜她的多嘴。
“她很快回來,你們先照常布置好。”
女官沒懂,滿臉驚詫。
晏臨則愈發不耐,一刻都不想多待下去。
還沒想好要去何處,身體卻已經先一步,落在了流月山域上。
雪幕雖厚,但他將流月殿看得清清楚楚。
殿裡燈火通明,不停有人進進出出。
腳步聲,交談聲,其他的響動,交疊在一起。
這個時候的流月殿,竟比平時還要熱鬨上許多。
即便他看清了,那都是仆侍在清掃殿內,按他的吩咐將重要物品都搬走。
但晏臨則還是斂下心神,認真聽了聽。
總覺得那裡麵,應該還有一道薑陶陶的聲音。
並沒有。
他第一反應是想進去看看。
但到了咫尺之外,不知怎麼的,竟生出一種名為退縮的念頭。
仿佛是在畏懼即將看到的一切。
今夜,流月山的雪色好像比往日冰涼許多。
連帶著他的心頭,都浸上了層厚重陰寒的冷意。
晏臨則分辨不出那是什麼滋味。
是難過嗎。
但不應該。
真正難過起來,至少該是薑陶陶曾經在他麵前那般,哭得天崩地裂,肝腸寸斷。用再多靈丹妙藥緩解,也止不住心跟著一抽一抽的疼。
他並沒有,也不可能到那種地步。。
至多,也就是……心口處空了一截。
晏臨則心底真正情緒波瀾的時候,很少很少,他沒留意過。
隻依稀記得,以前也好像是這樣。
但在近日之前,從沒有過哪場漫天大雪,會浸到他心頭。
莫名其妙地冷。
他走進流月殿,就聽見一陣一陣的爭執吵鬨。
風朵手裡正拿著薑陶陶最常用,也最愛惜的那隻銀狼毫筆,想要離開。
幾個仆侍圍住她,不許她走。
“君上!”見晏臨則來了,仆侍立即跪了一地,起身後連忙告狀,“我們要把夫人的必需用品都搬走,這位仙子擅自闖入,非要阻礙……”
風朵看見晏臨則,臉色立即變了。
原本已經止住的眼淚,又一瞬間成串成串掉落下來,哭得不能自已。
她將銀狼毫筆護在袖子裡,盯著晏臨則,眼底刻骨的諷刺越來越濃。
“這裡是薑陶陶住的地方,跟你有半毛錢關係嗎。擅闖的不該是你的人才對?”
“我們早已得到了夫人的允——”
“閉嘴。”
風朵始終盯住晏臨則,隨著語氣一點點加重,瞳孔都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