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座院子都又大又寬敞,回廊屋宇出簷深遠,古樸大氣。
婦人們家中人口多,住的地方逼仄,一個院子正房、廂房住滿了人,兩夫妻頭晚上吵架,第二天全家都知道了。
看著九寧住的蓬萊閣,再想想自己的閨房,一眾婦人沉默了。
路過一個沒有鋪設地磚,也沒有栽種花木的院子時,一個婦人撇了撇嘴,道:“這邊很多年沒住人了,也不修整一下,房子空置太久,住著肯定不舒服。”
其他婦人勉強附和了幾句。
五娘沒說話。
周都督疼愛孫女。九寧住進蓬萊閣後,她就是蓬萊閣的主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隨便折騰,今天挖幾棵樹,明天拔幾株名花,後天推倒一麵牆。周都督從不管她,哪怕她把房子給拆了都行。擔心她一個人住寂寞,還讓人鑿了幾個池子,引來活水,架起水車給她閒時取樂。最近還命人將好好的院子改建成射箭廳和打球場,隻因為九寧說想和婢女們玩蹴鞠。
她怎麼就沒有這麼好的祖父?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五娘低下頭,貝齒輕咬紅唇。
九寧住得比她好、穿得比她好,那又怎麼樣?
世人瞧不起這些俗物。
在江州,周家五娘的名聲可比九娘的名聲好聽多了。
九娘長得再漂亮也沒用,沒人敢娶她。
而自己端莊溫婉,已經有好幾家世家上門打聽親事。
這麼一想,五娘覺得心裡舒服多了。
……
知道周百藥肯定要來教訓自己,等傳話的侍從一走,九寧趕緊爬起來,指揮侍婢們收拾好院子。
做戲要做足,她散開長發,打開卷草紋銀盒,挖了一星兒透明的脂膏,用掌心的溫度化了,往臉上拍了些,拍得雙頰雪白。
上午還指著她的鼻子罵,下午就來求她救人,求人的姿態還那麼傲慢,竟然隻打發一個下人過來傳話。
真當她九寧是活菩薩?
菩薩還有三分土性呢!
九寧挪到平時賞花的閣子裡,躺在臥榻上,銜蟬抖開錦被幫她蓋好。
閣子建在園子裡,三麵大敞,風景秀麗,撒氣就該選這樣的好地方。
這邊剛布置好,就聽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小婢女衝進閣子,在屏風外麵道:“阿郎來了,五嬸她們也跟來了!”
九寧在被子裡扭來扭去,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眼睛一閉,合目裝睡。
不一會兒,周百藥沉著臉踏進閣子。
侍婢們跪坐在臥榻周圍的簟席上做針線,直起身,恭敬道:“阿郎,九娘睡下了。”
“叫她起來!”
周百藥揚聲道。
銜蟬答應一聲,掀開羅帳,推了推九寧。
九寧一動不動。
銜蟬道:“阿郎,九娘回來的時候頭疼得厲害,剛剛吃了藥,藥裡加了助眠的東西。”
周百藥眉頭緊皺。
這時,等在閣子外的婦人們忍不住了,推開婢女,踏上石階,衝進閣子。
剛走進閣子,眾人都是一怔。
九寧喜歡打扮得風風光光的,住的地方自然也不能寒酸。閣子雖然隻是賞花的地方,因為常在這邊午睡、看書、習字,也布置得富麗堂皇,一匹百金的錦羅幔帳,一麵牆那麼大的博古架,架上累累的擺滿了各種珠玉寶石盆景,檀木鑲嵌雲母石落地大圍屏上嵌了足足幾百顆明珠……
看得人眼花繚亂,不知該先讚歎哪一個。
九寧反正是沒什麼顧忌,有什麼擺什麼,什麼貴擺什麼,家具陳設,玩器裝飾,大多數是崔氏嫁妝裡的東西,不僅華貴,還雅致。
隻有窗下幾隻古董金光閃閃,一看就知道是給暴發戶炫富用的,和整個閣子的風格不搭。
這幾隻古董原本是周都督房裡的。周都督覺得自己眼光很好,經常讓下人把古董搬到最顯眼的地方放著,大大方方顯擺,逼著裴先生等人讚美那幾隻古董。
有一次周都督問九寧那幾樣古董好不好看。
怕他不高興,九寧昧著良心誇那幾隻古董造型獨特,顏色鮮豔,獨具匠心……
一不注意,誇過頭了。
周都督以為她喜歡,立刻讓人把古董挪到她房裡去:“觀音奴喜歡什麼,隻管告訴阿翁。”
九寧一驚,趕緊推說不要。
周都督哈哈大笑,拍拍她的發頂,“拿去吧,既然喜歡,就不要推辭。阿翁這裡好東西多的是。”
九寧隻能含淚收下祖父的饋贈。
這東西絕不能放臥房!
周都督心情舒暢,看,孫女都感動哭了,她肯定很高興。
……
婦人們環顧一圈,覺得眼睛有些發酸。
隨隨便便一座閣子都有這麼多好東西,九娘的臥房該有多奢華?
五娘的視線在那幾隻古董上停留了一會兒,垂眸走到婦人們身後,心中暗諷:這麼俗的東西,也隻有九娘會喜歡。
半晌後,她們才想起自己衝進閣子的目的。
“九娘,嬸子給你賠罪。嬸子不該懷疑你。”
五嬸回家後被公婆和丈夫罵了一頓,這會兒再不複早上的理直氣壯,走到臥榻前,大聲道。
哪裡不能睡,非要在閣子裡睡,擺明了是故意的。
九寧不為所動。
五嬸皺了皺眉,趁侍婢們不注意,上前幾步,狠狠推一下九寧。
銜蟬驚叫了一聲,推開五嬸,“嬸子放莊重些,九娘還病著呢!”
五嬸知道九寧裝睡,忍氣道:“九娘,嬸子給你賠不是,嬸子錯了,求你發發善心,救救你兩個兄弟。”
九寧側身酣睡,呼吸均勻。
婦人們怒火直冒,但被侍婢們擋著,不能再上前,隻能暗恨。
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九寧在裝睡,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
但她就是不睜眼,就是不起來,就是要為難親戚,五嬸她們有什麼辦法?
婦人們對視一眼,想起老太太剛才用下跪打動周百藥,心一橫,雙膝一軟,就要跪下。
今天先把這小九娘給哄好了,以後有她的苦頭吃!
逼自己的嬸嬸下跪,這樣的跋扈女子,哪家敢娶?
等膝蓋真的落地,跪倒在厚實的波斯絨毯上,婦人們齊齊呆住,久久回不過神。
這時候九寧不是應該馬上醒轉,從臥榻上爬起來攔住她們嗎?
就是她不攔,她房裡的婢女也應該替自己的主子攔一攔啊?
為什麼婢女們一個個杵在那兒不動?
婦人們目瞪口呆。
九寧竟然真的讓她們跪下了?
她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嗎?
臥榻上的九寧聽到一陣清晰的膝蓋落地的聲音,然後周圍突然安靜下來。
眾人心頭仿佛萬馬奔騰而過,留下一片狼藉。
一個個風中淩亂,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九娘竟然真讓她們跪了!
周百藥沒料到女兒的氣性這麼大,險些氣暈過去。
他打出那一巴掌後,心裡是愧疚的。越愧疚,他越不想承認自己的錯誤,越要找理由說服自己那一巴掌是九寧應得的:他是父親,女兒不懂事,他打她那一下,也是被氣狠了,說到底都是九寧自己太任性。
再加上族人們的挑撥,周百藥心裡僅存的一點愧疚早就煙消雲散,隻剩下惱怒。
“你給我起來!”
周百藥推開婢女,大手扯住錦被,要拉九寧起來。
九寧心裡直翻白眼,正要順著他的動作起來裝個頭暈惡心什麼的,突然聽到一陣驚呼聲。
隨即是周百藥的一聲悶哼,什麼東西倒在地上了,旁邊的人似乎嚇到了,驚叫著跑過來,到處都是腳步聲,一片嘈雜。
九寧眼皮悄悄掀開一條縫,往外麵看。
剛適應光線,直直對上一雙微微泛了點淺綠的眼眸。
九寧嚇了一跳,全身僵直,趕緊閉上眼睛。
片刻後,眼皮又輕輕顫動了幾下,睜開一點點。
那雙眸子還看著她,目光平靜。
九寧嘴角抽了一下,有些氣惱:明明知道她在裝睡,就不能善解人意地當做沒看見嗎?
她眼珠一轉,乾脆不裝了,小手抓著被子,對著周嘉行甜甜一笑。
梨渦淺皺。
周嘉行不知在想什麼,看到她笑,立刻扭過頭去。
閣子裡亂成一團。
周嘉行剛剛帶過來的幾個健婦左手抓一個,右手拎一個,強行把跪著不肯走的婦人們架起來送出去。
動作不客氣,嘴裡卻說著客氣的話:“九娘昏睡,受不得驚擾,夫人們,得罪了。”
婦人們嘴中發出一連串驚叫。
周百藥躺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周嘉行剛才衝進來推開他,看起來好像沒怎麼用勁,但不知怎麼回事,周百藥竟然沒站穩,往後趔趄了好幾下,撞到熏籠上,打翻旁邊的香爐琴桌,然後臉朝地摔了個大馬趴。
侍婢們心中稱願,沒有上前攙扶。
兩個僮仆實在看不下去,扶起周百藥。
周百藥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當著眾人的麵丟醜,一張臉氣得能滴出血來,讀書人的風度優雅全沒了,怒指周嘉行,喝道:“刁奴!還不跪下!”
周嘉行抬起眼簾。
臥榻上的九寧不裝睡了,興奮地坐起身。
差點忘了,要論拉仇恨,如果周嘉行稱第二,絕對沒人敢稱第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