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哆嗦了一下,連忙收回視線。
周嘉行站在屏風外,淡淡道:“郎君,娘子臥病,需要靜養,請回。”
沒人說話。
九寧抬起眼簾,眼看周百藥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抿嘴偷笑。
周百藥這人其實外強中乾,雖然暴怒,卻也不敢壞了周刺史定下來的規矩,狠狠剜了周嘉行好幾眼,回頭怒視九寧。
九寧眨眨眼睛,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怎麼,不敢教訓周嘉行,想找我撒氣?
“目無尊長,沒大沒小,無法無天,蔑倫悖理,你給我等著!”
一口氣罵完,終於覺得找回一點麵子了,周百藥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九寧對著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侍從們跟著離開。
管家朝九寧一揖,也忙跟上去。
一夥人來得快,去得也快。
周百藥離開後,周嘉行立刻退出閣子。
健仆們進來收拾滿地狼藉,剛才婦人們掙紮得厲害,落了一地的簪環珠花。
九寧掀開錦被下地,穿上腳踏擱著的一雙木屐,“仔細檢查,彆落下東西,回頭給各位婆婆、嬸嬸送回去,免得她們心疼。”
侍婢們笑著應了。
九寧走出閣子,叫住要離開的周嘉行,“蘇家哥哥,謝謝你。”
周嘉行腳步不停。
九寧下了石階,提著裙子追上去,木屐齒子敲在磚地上,噠噠響。
周嘉行手長腿長,走得很快,她跟在後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蘇家哥哥,你等等。”
他仍然埋頭往前走。
忽然,身後“哐當”一聲,仿佛是什麼重重摔落在地上。
周嘉行腳步一頓,回過頭。
九寧站在甬道邊上,顫顫巍巍的好像站不穩,在她身前不遠處的花叢裡,躺著一隻被甩落的木屐。
見他回頭,她朝他一笑,努力站穩,神色有些尷尬。
還有那麼一點點懊惱。
周嘉行皺了皺眉,他不想管這個妹妹的事,因為完全沒有必要,除了都姓周以外,他們不應該有任何瓜葛。
九寧瞥一眼摔落在花叢裡的木屐,又抬頭看他一眼,見他不說話,似乎有些失望。
借著寬鬆輕薄的長裙遮擋,九寧一直保持著金雞獨立的姿勢,發間金簪垂下的串珠輕輕晃動,快站不住了。
見周嘉行沒有幫忙的意思,她估算了一下自己和花叢之間的距離。
早上花農灑過水,甬道邊上濕漉漉的,如果踩上去,剛換上的嶄新的彩錦絲履肯定會弄臟。
她很喜歡這雙絲履,有些猶豫,抬頭環顧一圈,提起裙子,腳尖繃直,伸長腿去夠木屐……
呃,腿太短了,夠不著。
這時,前方傳來腳步聲。
九寧有些詫異,抬起頭。
周嘉行轉身往回走,俯身撿起那隻木屐,送回她腳下。
他單膝著地,眼皮低垂,放好木屐。
九寧怔了怔,懸空的腳塞進木屐裡,重新站穩。
“謝謝。”
“阿二他們守在蓬萊閣外麵,日夜有人輪值,以後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
周嘉行緩緩道,站起身離開。
九寧沒說話,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長廊儘頭。
就在剛才,未來的皇帝伺候她穿鞋子啦!
侍婢銜蟬走下長廊,找到九寧的身影,快步走過來,“九娘,使君想要見您。”
九寧回過神,眼底閃過一抹笑意。
來得正好,她早就想會一會這位伯祖父了。
他是怎麼發現周嘉行的?
他會不會已經知道周嘉行的身世了?
九寧暗暗思忖,之前她不想惹怒周嘉行,所以沒打算揭破他的真實身份,現在看來她必須提醒周都督一聲。
而且得儘快,不然周刺史就要來搶人了。
周刺史是周家嫡出的繼承人,周都督隻是後來從遠支裡挑來的嗣子。
周都督剛到周家的時候,周刺史博學多才,仁厚謙恭,名聲遠播,大家都說他考中進士以後肯定能留在長安當大官。
周刺史沒有辜負長輩的期望,他北上趕考,一舉得中,春風得意馬蹄疾,風光無限。
參加櫻桃宴,結識長安名門子弟,燈閣前打馬球,赴公主府賞花宴,大慈恩寺留詩……
周刺史就像一顆冉冉升起的星辰,輝光燦爛。
就在他懷著一腔熱血壯誌等待任命的時候,吐蕃打進長安,長安世家倉皇出逃。
那隻是一個開端。
此後幾年,北方大亂。
周刺史輾轉了不少地方,屢屢受挫。他不懂軍事,亂世之中,他沒有用武之地。
後來周刺史回到家鄉接管江州。
為保住祖宗基業,他不得不放下驕傲,對周圍虎視眈眈的近鄰們卑躬屈膝,用金銀財寶、美人和恭順的姿態換來一時的安寧。
直到周都督領兵回到江州,周刺史才終於不用受製於人。
周刺史膝下有兩個兒子,十幾個孫子,其中隨便哪一個挑出來都比周百藥資質好,可周刺史對自己的兒孫非常冷淡,好像眼裡隻看得進周百藥、周嘉言和周嘉暄父子三人。為了這個,周刺史的兒子和他鬨翻,直到病逝前都不肯原諒他,孫子也和他疏遠。
九寧回房換了件窄袖胡服,長發用錦緞束起,戴珠翠金箔花,去見周刺史。
她有自知之明,對付周百藥和五嬸那樣的人,她儘可以隨著性子瞎胡鬨,怎麼好玩怎麼折騰。
但麵對周刺史,什麼心計花招都沒用,與其被對方看穿嘲笑,還不如坦誠一些。
周刺史生活樸素,不像周都督那麼愛顯擺。住的院子種了很多竹子,鳳尾森森,怪石嶙峋,雖然沒有其他雅物陪襯裝飾,但一看就很有格調。
連周刺史的侍從也個個帶有書卷氣,領著九寧進了一間花廳,“娘子稍等,使君馬上就來。”
九寧等了沒一會兒,外邊傳來腳步聲。
她立刻站起來,迎上前,對著走進來的老人行禮,“伯祖父,侄孫女無狀,讓您見笑了。”
周刺史一怔,目光在她臉上轉了轉,含笑問:“怎麼?”
九寧道:“剛才嬸嬸們求到我跟前,我故意使性子,伯祖父肯定已經知道了。”
周刺史走進正廳,坐於長榻上,示意九寧也坐下,“既然知道了,九娘願不願意幫一幫你的兩個堂兄弟?”
九寧抬起下巴,一臉驕橫,“伯祖父,是五嬸先來誣陷我的。”
周刺史笑了笑,他年輕時俊秀,年老了也是慈眉善目,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對,是你嬸子錯了,十郎和十一郎也不該拿蛇嚇唬你。九娘,你是個好孩子,大人不記小人過,幫一幫他們,等十郎和十一郎好了,伯祖父替你教訓他們。”
九寧皺著眉思考了片刻,抬出周都督,“阿翁在家的話,看他們還敢不敢欺負我!”
說著話,小手捏成拳頭,對著空氣使勁揮舞了好幾下。
她生得漂亮,氣鼓鼓的樣子並不會讓人覺得討厭,隻有嬌蠻靈動。
周刺史輕笑,難怪堂弟會寵著這小娘子。
她很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