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望之和幾個親隨對望一眼,輕笑出聲,正準備打趣周都督,不想周都督不耐煩地皺起眉,披上大氅,抬腳便出了酒肆。
綠姬怔了怔。
起哄的酒客們也愣住了:綠姬這樣的美人主動示好留客,而且是當著所有酒客的麵挽留他,老家夥竟然頭也不回地走了!
心痛、震驚、詫異、嫉妒、憤恨、還有恨鐵不成鋼……
酒客們一個個目瞪口呆,樂聲響起後,還久久沒法回神。
酒肆外,親隨們跟上周都督:“都督,美人相留,您這也太絕情了!”
周都督輕哼一聲。
裴望之也說起俏皮話:“綠姬舞技高超,詩人寫詩讚她的舞姿是長安北裡一絕。”
周都督笑道:“我看她轉來轉去的,像個陀螺。”
親隨們哈哈大笑。
“就算是陀螺,那也是美陀螺,美色當前,都督不為所動,屬下佩服!”
周都督吃多了酒,腳步有些晃,嗤笑道:“老子不吃這一套!”
親隨笑問:“那您吃哪一套?”
周都督笑笑,沒說話。
他吃的那一套,再也不會有了。
見他神色悵惘,親隨們不敢接著開玩笑,牽來一匹通體漆黑、皮毛油亮似綢緞的駿馬,扶醉醺醺的周都督上馬。
周都督一手挽緊韁繩,一手拍拍馬脖子,忽然低頭笑了笑。
“觀音奴喜歡好馬。”
親隨們愣了一下,在一旁陪笑:“都督想孫女了。”
周都督凝望夜色中的闌珊燈火,沒有否認。
親隨們忙道:“都督慈愛,傳旨的天使已經抵達江州,九娘如今貴為縣主,肯定很風光。”
“可不是!”
“縣主還有食邑呢!”
周都督接過長鞭,想起九寧送自己走時的情景。
長安和江州隔著千裡之遙,小家夥依依不舍,堅持要送他出城,一路上拉著他的袖子囉裡囉嗦叮囑了許多話,他馳出很遠後,一回頭還能看到她站在城頭上目送自己的嬌小身影。
一走這麼久,觀音奴一定很想他,盼著他早點回去。
她寄來的每封信,末尾都會問一句“阿翁幾時歸家”。說她長高了,會拉弓了,能騎著馬把十一郎他們甩在身後,還會鬥雞,靠將軍和小黑贏了不少銀錢。有時候信裡會提起周百藥,故作大方地說阿耶又為難我了但是我一點都不生氣,阿翁千萬不要怪阿耶呀!隔三差五告周百藥一狀,生怕他這個當阿翁的記不住,下一封信還會故意幫阿耶“求情”。
周都督笑著搖搖頭:自從三娘走了之後,好多年沒有這種歸心似箭的感覺了。
想到觀音奴乖乖給他寫信,在家裡巴巴地等著他回去,惦念著他,等著他回去給她撐腰,真想快馬加鞭趕回江州,看她驚喜地迎出門,撲到自己身前,抱著自己撒嬌。
周都督拂去大氅上的飛雪,笑了笑。
看來,他終歸是老了。思念家中孫女的這一刹那,居然也軟了心腸。
一行人離了平康坊,走到外麵長街上。
天色已晚,長安城各處夜禁,金吾衛沿路巡查,護衛宮城。
周都督散漫慣了,想什麼時候出門就什麼時候出門,金吾衛認出他是那位敢和如日中天的李司空叫板的大都督,又有宰相親筆寫的手令在手,沒敢多加盤查。
回到崇仁坊,剛拐進巷口,前方突然一片通明,手執火把的帶刀士兵把守在一座宅邸前,高牆後隱隱飄來驚叫哭泣聲。
裴望之撥馬靠近周都督,小聲道:“這是趙令嘉的宅院。”
宰相趙令嘉前些天被曹忠逼死了,趙家人六神無主,想要離開長安。曹忠知道消息後,派人圍了趙府,隨意找了幾個罪名扣在趙家郎君頭上,打算斬草除根。
小皇帝什麼都聽曹忠的。盧公一心轄製李元宗,不願在這個時節多生枝節,沒有插手趙家的事。其他朝臣要麼膽小怕事,要麼有心無力,要麼和趙令嘉關係平平……如此種種,無人施以援手。
曹忠一手遮天,趙家的覆滅並沒有掀起太大的風浪。
周都督扯緊韁繩停了下來。
士兵們深夜明火執仗搜查趙府,隔壁幾家關門閉戶,沒人敢出來看熱鬨,巷子裡冷冷清清。
風雪中,哭聲愈顯淒涼。
趙令嘉已死,趙家幾位郎君被拉了出來,直接捆了手腳,推進一輛等在門口的囚車裡。
少傾,趙家婦人們披頭散發,哭著追出來,其中一位老婦人甚至連鞋都沒穿,光著腳踏過雪地,口中不停喚著“大郎、二郎”,追著兒子出門,被士兵們推搡了幾下,摔倒在雪地上。
囚車裡的趙家郎君見母親摔倒,淚水洶湧而下,大聲叱罵士兵,士兵們不為所動。
眼看囚車遠去,知道男人們絕無活路,這一彆就是死彆,家中女眷也將被送入掖廷為奴,婦人們跌跌撞撞撲倒在雪地上,大聲啼哭。
情狀淒慘,見者傷心。
周都督麵無表情,撥馬轉了個方向。
裴望之和親隨們忙驅馬跟上去,臉上都有幾分感慨之色。
趙令嘉貴為宰相,一朝失勢,家破人亡,老妻兒女連命都保不住。
世事無常,滄海桑田用不著千年萬載,對趙家人來說,僅僅隻需要一夜,他們便從雲端跌落至塵埃。
北方的寒冬凜冽苦寒,千裡雪飄。
雪夜中,高大聳立的城牆和橫平豎直的坊牆靜靜矗立。
一坊之隔的平康坊歌舞升平,歌伎洗臉的脂粉染香整條河流,而趙家門前生離死彆,趙母不願為奴,爬起身後一頭撞死在黑漆廊柱上,屍首還沒有僵冷。
帝都長安城,每天都在上演這樣的悲喜劇。
周都督控馬在風雪中徐行。
他一人身係周家安危,如果他有什麼不測,周家難以支撐。三郎嘉暄畢竟年幼,又沒經曆過風雨,獨木難支。
周家無人庇護,觀音奴是不是也會和趙家女眷一樣,光著手腳被人驅趕出府,在能活活凍死人的冰天雪地裡瑟瑟發抖,任人欺侮踐踏?
他的孫女那麼神氣,又漂亮又討人喜歡,就該一直高高興興、無憂無慮,怎麼能忍受這種苦楚!
“不管李元宗了。”周都督雙目在夜色中閃閃發亮,似警覺的野獸,“準備回江州。”
裴望之有些驚訝,沒敢多問,點頭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