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青竹縣城就被攻破了。
周都督沒說話,抬頭望著院牆上方一角晴空,眸光暗沉。
半晌後,他雙手握拳。
“這個雍王,來日必定是心腹大患。”
裴望之深以為然,點了點頭。
那麼多梟雄豪傑在長安那場大火中燒成了灰,天下大亂,李昭這個幕後之人絕沒有生還的可能,可他竟然活了下來,而且還救下李司空,在戰火紛飛中逃至襄州。
更可怕的是,李昭能洞察人心。
他的建議是對的。
雖然一直和李元宗作對,但周都督確實不會殺李元宗。
剛才看到躺在草堆裡的李元宗時,周都督其實暗暗鬆了口氣。
河東要是真的亂了,等於直接把長安暴露在北方異族的鐵蹄之下,契丹人趁機揮師南下,長安不保,各地節鎮紛紛自立,到那時,江州遲早會被其他勢力吞並。
李元宗還活著,對江州來說是件好事。
周都督從來沒和其他人透露過這些,連周刺史可能都不知道他不想聽到李元宗的死訊。
李昭卻看出來了。
而且他果斷帶著重傷的李元宗徑直往江州跑,沒有一點遲疑,可見他很篤定這一點。
那個深宮裡長大的王侯公子,一定還會卷土重來。
裴望之回頭看一眼房門緊閉的柴房,問:“都督,您看……該怎麼安置李司空?”
“河東亂了這麼久,河東軍早已元氣大傷,還丟了不少地盤,就算李元宗回去主持大局,他以後隻能占據太原,不可能再帶兵攻打江州。”
周都督果斷道,“派人送他回太原,而且要大張旗鼓地送,讓天下人都知道,是我周麟不忘舊日情誼,冒險救下李司空。”
裴望之明白周都督這麼做的深意,點點頭。
有了這一次的救命之恩,以李元宗愛麵子的作風,以後估計也不好意思再為難江州。
人是要放的,不過也不能說放就放。
裴望之派侍女服侍李元宗梳洗,為他換上穿慣了的錦衣繡袍,備下美酒佳肴,為李元宗壓驚。
李元宗這次吃了個大虧,像喪家犬一樣到處躲藏,換了身衣裳,脾氣又回來了,冷笑:“這是要送我上路?”
裴望之笑著道:“都督不忘司空當年的提攜之恩,願助司空重新奪回太原。”
李元宗眉毛動了幾下。
“司空是何等英雄人物,怎麼能就這麼敗於逆子之手?還有您那位義子阿史那勃格,都督已經命人為他醫治。”
裴望之說完,為李元宗斟了一碗葡萄酒。
河東的葡萄酒,曆來為文人墨客所推崇。
李元宗低頭,望著酒碗裡泛著鮮潤色澤的酒液,沉吟良久。
他端起酒碗,微不可察地歎口氣,“周麟有什麼條件?”
裴望之微微一笑,笑容誠懇憨厚。
雙方順利訂下盟約。
李元宗這人沒彆的好處,就是好強、愛麵子,哪怕知道自己吃虧也絕不承認。
他現在孤零零一個人,身邊就一個重傷的義子,自己又是階下囚,為了回太原懲治那些逆子,不得不含恨答應周都督提出的諸多要求。
周都督逼李元宗寫下盟約,心下得意:隻要李元宗坐鎮河東,江州就不用怕腹背受敵。
得意地捧著盟約書看了好一會兒,周都督忽然沉下臉。
一旁的裴望之嚇一跳,以為盟約書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都督,哪一處需要修改?”
周都督搖搖頭,放下盟約書。
“李元宗的兒子們已經殺紅了眼,怕李元宗回到太原以後殺了他們,所以不願承認李元宗還活著。可河東軍裡總還有忠心於李元宗的部下。雍王李昭心機深沉,未必不能幫李元宗奪回太原,但他卻舍近求遠,不惜千裡迢迢來找我……”
裴望之麵露疑惑之色,“河東大亂,李司空沒有援兵相助,貿然暴露身份太危險,而且聖人很可能還在追殺雍王,雍王自身難保,他們南下來求都督,雖然是舍近求遠,但更為穩妥。”
周都督繼續搖頭:“李昭求的不是穩妥,他故意領著李元宗南下,就是想促成我和李元宗的合作,我不殺李元宗在他的意料之中,我逼李元宗簽訂盟約書,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管周都督做什麼,都在李昭的謀算之內。
裴望之頭皮發麻,一陣悚然。
明知這一切都隻是李昭全盤計劃中的一環,他們還是得這麼做。
“雍王到底在謀劃什麼?”
周都督嘴角一勾,負手而立:“不管他在謀劃什麼,終究是一場空。”
江山氣數已儘,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
李昭再聰明,奈何放不下這一點執念,不過是飛蛾撲火罷了。
……
九寧回到家時,周嘉暄的書童飲墨在長廊前轉來轉去,看到她進門,立刻含笑上前。
“縣主,都督要回來了!”
九寧大喜:“什麼時候?”
“三郎說最晚七八天,快的話三四天。”
九寧笑道:“正好今天浴馬,等阿翁回來的時候我要騎馬出城去接他。”
侍女們笑著附和。
九寧回房洗漱。
銜蟬告訴她貴客們還沒走,說是要在府裡住幾天。
侍女們八卦:
“好像為大郎和三郎相中人家了,隻等都督回來拿主意呢!”
“對,郎君很滿意,大郎也沒話說,這一次應該差不離了。”
她們還記得之前曾和溫家訂過親,但後來婚事吹了。
九寧不關心周嘉言要娶誰,對著銅鏡卸下頭上簪環,沒吭聲。
侍女們接著閒話:“三郎也相了一家……”
九寧頓時來了精神,對上銅鏡裡銜蟬的視線:“給三哥相的誰家?”
“好像是薛家。”
什麼?!
九寧大驚失色,差點沒跳起來。
薛家家風敗壞,一團烏煙瘴氣,從薛太守、薛夫人到他家幾個兒子、女兒,全是心腸歹毒之人。
周嘉暄那麼好,怎麼能和這樣的人家結親?
九寧霍然站起身,拔步往外走。
剛要出門,過來看她的周嘉暄剛好轉過屏風,和她撞了個正著。
叮鈴幾聲,九寧半散的頭發上斜挽的幾支簪子掉落一地。
她晃了幾下才站穩,抬手揉額頭。
周嘉暄低笑,扶住九寧的肩膀,抬起她的臉看了看。
“不是說病了?怎麼下午還能出門跑馬?”
九寧挽住散開的長發,隨手抓了根絲絛,鬆鬆束起發絲,道:“我沒有不舒服,今天二哥來了。”
“我知道,他人呢?”
周嘉暄惦記著上次沒有當麵向周嘉行致謝。
“二哥回邸舍了,他不願住周家。”
周嘉暄點點頭。
九寧拉周嘉暄坐下,“阿兄,今天伯祖父幫你相看人家了?”
周嘉暄輕咳兩聲,臉上掠過幾絲不自然的薄紅,手指勾起,敲九寧的額頭,“你從哪兒聽來的?”
“阿兄,薛家家風不好,要是伯祖父挑中薛家,你先彆答應下來,等派人打聽清楚薛家娘子的品行之後再說。”
九寧捉住周嘉暄的手,握緊,誠懇道。
薛家其他房的娘子是什麼樣的,她不知道,但薛太守這一房的絕不是好人。
周嘉暄眉頭輕蹙,似乎有些茫然,怔了片刻後,道:“彆聽婢女們嚼舌,這次是給長兄相看人家。”
給周嘉言挑中了薛家?
哈?
這叫什麼,惡人隻有惡人磨?
九寧喔一聲,眼珠滴溜溜轉一圈,放開周嘉暄的手。
那她就不管了。
第二天,九寧坐在房裡盤算怎麼給薛家挖坑,半開的前窗傳來侍女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雖然聽不清她們在議論什麼,但她們話音中的幸災樂禍實在太明顯了。
銜蟬捧著托盤進屋送茶。
九寧端起茶碗,問:“金瑤她們在樂什麼呢?”
向來沉穩的銜蟬嘿嘿一笑,道:“縣主,昨晚大郎學那些浮浪子弟給小娘子寫情信,讓郎君捉住了,郎君暴跳如雷,罰大郎閉門思過。”
九寧輕笑。
難怪蓬萊閣的侍女們都這麼高興,她們知道她和周嘉言不和。
“他給誰寫情信?”
“給薛家小娘子,就是昨天上門來的薛家。她們家和吳家是親戚,小娘子們都住在吳家,大郎昨天替郎君去吳家傳話,一下子就瞧中薛家小娘子了。”
九寧蹙眉,周嘉言和周百藥一樣迂腐,寫情信這種事,不像他的風格。
不知道是薛家故意的呢,還是周嘉言真的被薛家小娘子迷得神魂顛倒,以至於一回到家就給小娘子寫情信,還這麼不小心讓人發現了。
一場好戲啊!
“薛夫人避嫌,告辭回去了。”銜蟬說。
九寧眨眨眼睛。
薛夫人走得還真爽快,或許是故意以退為進,撇清他們家的嫌疑。
九寧思考片刻,讓銜蟬拿來筆墨紙箋,提筆寫了封信,讓阿四想辦法送到鄂州去。
報複薛家其實很簡單,他們家表麵上臣服袁家,實則暗地裡陽奉陰違,做了不少損害袁家利益的事,不然薛家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兩年後成功取代袁家成為鄂州的主人。
書裡薛家得勢後,立馬忘了袁家對他們家的恩情,斬儘殺絕,連繈褓中的嬰兒都沒放過。
如今袁家腹背受敵,九寧適時給袁家提個醒,告訴他們要提防薛家,袁家會放過薛家嗎?
她可沒害人,隻是寫信提醒袁家而已。
信寫好送出去後,九寧估算了一下日期。
周嘉行肯定不會在江州待那麼久,不過現在多弟在她身邊呀!到時候係統懲罰來臨,她就讓多弟過來守夜,抓著多弟的手,就不會疼啦!
……
薛夫人回去了,薛家其他人沒走。
府中氣氛變得沉重。
鄂州幾大世家帶著袁家的密信上門拜訪。
袁家求周家施以援手,隻要周家肯幫忙助鄂州脫險,以後鄂州唯江州馬首是瞻。
周刺史猶豫不定,他眼饞鄂州,但也明白一旦出兵救鄂州,以後江州就會成為其他幾地的眼中釘。
得不償失。
族人們為此吵得麵紅耳赤,他們認為這是天賜良機,不攻打鄂州是一回事,鄂州主動求援是另一回事。
九寧忙著自己的事,沒有多關注族人。
最近她有種強烈的預感,這一世周嘉行不會回周家,他的崛起之路在其他地方。
她現在要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看好多弟,然後等待時機。
也不知道這種改變是好事還是壞事……
就在這時,九寧收到周都督寄來的信。
周都督知道周嘉行來了江州,要她務必留下周嘉行,他再過幾天回來了,在那之前,一定不能讓周嘉行離開江州。最後周都督暗示,如果周嘉行非要走,她可以裝病。
九寧哭笑不得,她剛剛打消把周嘉行留在周家的念頭,周都督的信就寄來了,要不要這麼巧?
裝病什麼的就不必了,她之前裝過,周嘉行一眼就看得出來,還是算了。
周嘉行神出鬼沒,雖然對外宣稱住在邸舍,其實行蹤不定,沒人知道他到底住哪兒。
也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忙什麼。
幸好他每天會派人上門給九寧送些吃的玩的,所以她很輕易就可以打聽到周嘉行的蹤跡。
眼看周都督還沒回江州,周嘉行的親隨卻說他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九寧不免著急起來。
找周刺史打聽,周刺史說周都督最快還要三天才能回。
這天周嘉行的親隨上門,送來一匣子綠金蟲,這是最近宮廷裡特彆時興的一種裝飾,把綠金蟲戴在發鬢上,光照之下五彩斑斕。
“郞主說明天離開江州。”
九寧合上黑漆匣子,不動聲色,問:“這麼急?”
親隨道:“行禮收拾好了,郞主問縣主喜歡什麼,下回再給縣主送來。”
下回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
九寧笑道:“勞你走一趟,回去告訴二哥,走之前一定來我這一趟,我送送他。”
親隨答應一聲,轉身離去。
九寧打開手裡的匣子,拈起一對綠金蟲,放在鬢邊,對著銅鏡照了照。
難道真的要裝病?